老人坐在院里的长椅上，千灯趴就地上，就在宋子谭身边，他一垂下手就能触到它温热的皮毛。


    宋子谭蹲在老人面前，两只手抚在奶奶的膝盖上，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


    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于是重新调整了一下呼吸，才哑声说：“不晚。奶奶。”


    老人看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我代你爷爷和你道歉。‘对不起啊，是我们老一辈太固执，放不下那点面子……白白让我们祖孙之间，隔阂了这么多年’。”


    “没关系…”宋子谭声音很轻。


    “对不起，不该把我们的期望强加在你的身上。应该先问问你愿不愿意、想不想学。”这是奶奶自己的道歉。


    可是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感觉好像是自己的错了。


    他在心里反问自己：为什么要和老人计较呢？不就是被强迫着学了三年画吗？至于记这么久吗？


    可是，人生又有多少个三年呢？二十几个吧。如果顺利，或许能有六十年。


    但是奶奶他们呢？他们已经走完那六十年了，生命的烛火已然开始摇曳。不再坚毅。


    所以，是他错了。


    “奶奶对不起。还有，没关系。我没有讨厌你们了，只是讨厌那时的你们。不过现在也不讨厌了。”宋子谭小声说完。想：因为都没关系了。


    他忽然想起了《窄门》里的一段对话：「你认为死就能将人分开吗？我是说……」


    「我想恰恰相反，死亡能把人拉近……对，能拉近生前分离的人。」


    原来这是真的啊。他在心里感慨道，名著之所以是名著。


    初三的暑假，奶奶也走了。


    宋子谭哭了很久，在所有家人面前。千灯也不再活泼，怏怏地趴在他身旁，湿润的大眼睛里映着他的悲伤。


    突然滑了滴雨下来，应该会是宋子谭的泪水。


    那滴泪砸进千灯脸的毛发下，仿佛埋下了一颗无声的种子。


    宋子谭讲到这里，声音依旧平淡。开口为这个故事收了尾。“奶奶走后的头七，千灯也走了。但是走之前生了只崽……不知道孩子它爸是谁，我们也没去找。爸妈当时说要送给亲戚养，我不让，我抱着它哭，说我要养。”


    宋子谭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淡笑，道：“他们拗不过我，就把狗留下了。”


    故事完了，他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笑意，轻声说：“名字也是我取的，看到它缩在它妈怀里的第一眼就想到了——回响回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千灯托起了五个人的结局，而回响只需要托起宋子谭的结局。


    一个充满幸福和爱的结局。


    俞璟阳没想到故事这么长，但并不觉得无聊。这是一个关于死亡与亲情的接力…他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目光却不敢一直落在宋子谭脸上——他怕看见对方难过的表情。


    现在故事讲完了，宋子谭也不会再露出难过的表情，俞璟阳就重新看向他，问了一句——


    “那回响和千灯像吗？”


    咚咚——咚咚——宋子谭心跳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大脑子里，一声接着一声，撞进自己的耳膜，仿佛要直接从胸腔里跳出来。


    脑子要长心脏了啊……还是心脏跑到脑子里了…？


    俞璟阳看着他发愣的表情里露出了一丝傻子的神情，又很快逝去。接着，他听见宋子谭声音清晰且肯定地说，“不像，一点都不像。”


    回响是回响，而千灯……也只能是千灯。


    宋子谭的表情沾上了一丝甩不掉的忧伤。俞璟阳看着有点难受。就下意伸出手摸了摸他的手背，轻声道：“没事的啊，已经走过来对岸了。千灯去陪他们了，回响也在陪着你。”


    他顿了顿，似乎在确认自己的逻辑，然后追加了一个更确定的 present fact： “我现在也在啊。”


    俞璟阳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不会安慰人，只能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说不定能撞对呢？


    当然，撞错他也没办法了。


    宋子谭听了他那一长串笨拙的安慰，忍不住低笑出声，心里那点郁结瞬间被眼前的人冲散了七八分。他反手捏了捏俞璟阳的手指，反过来安慰这个看起来比自己还伤感的人：“我没事啊，但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别哭啊。”


    “没哭。”俞璟阳认真地解释，并陈述自己的判断，“我以为你要哭了。


    “我也没哭。”宋子谭看着他，觉得他强装淡定的样子可爱得要命，嘴角笑意更深，“你看起来比较像要哭的那个。


    俞璟阳不想跟他进行这种无意义的循环论证了，将那只温情的手抽出，并下了结论：“你真幼稚。”


    不过，作为对方给自己分享过去的交换，他还是解答了宋子谭一个很久的疑问。


    那个“他”口中的以后，似乎已经到来了。


    俞璟阳开口：“我小腿上的疤是三年级的时候留下的。那天我爸妈离婚，有人听到他们的争吵，跑来给我报信了。”他说到这缓了缓了口气，像是在清理脑子里无关的思绪，“我平时都没和他们玩过，但她还是来给我报信了。我们一点都不熟悉，这很奇怪……”


    “啊，讲偏了。”他笑了笑，将话题拉回，“不过大概就是我骑自行车追过去，但在快到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汽车给撞了，是被带倒的。”俞璟阳面上挂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温和笑意，但语速却不自觉地快了些。“自行车压到我小腿了，我当时被疼晕了，醒来后就在医院了。”


    宋子谭静了一会，哑声问：“所以就是那时候离的婚吗？”


    “对呀。那之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他的语调轻松平常，脸上也看不出半分伤心或是怀念的情绪。这让宋子谭暗自松了口气，心道：‘那就好。’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走向淮南街的广场里，准备在那里分别。这里人群松散，让俞璟阳感到安全。


    又是一场夕阳与晚霞，但这次两人之间的距离，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近。地上两道长长的影子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被命运操控着的皮影。


    宋回响已经恢复了体力，正一蹦一跳的踮着脚走路，嘴里叼着俞璟阳给它新买的玩偶。尾巴在屁股上一甩一甩，快得感觉能把人抽飞。宋子谭没牵它狗绳，全程都是俞璟阳在牵。他盯着那条欢快的尾巴看了半晌，忽然叫它：“回响。”


    宋回响应声停住，回过头来看他。见他不说话，便主动走了过来。


    “今天开心吗？”宋子谭问，目光落在它身上。只见大狗在他面前转了个圈，叼着那只小羊玩偶，含糊又小声地叫了一声：“汪！”——生怕嘴里的新玩具掉了。


    宋子谭看着它，低笑出声，“好。”接着又转头问牵着狗的人，但问题却不一样了。他声音温和，“你呢，又是因为什么……告诉我你的事。”


    你明明不喜欢说过去的。宋子谭凝视着他低垂的侧脸。


    俞璟阳看着石板路上流淌的霞光，眨了眨眼，慢慢说：“因为你想知道。而且，是你先说了你的事。”


    后面那句才是主因，前面只是铺垫……宋子谭想着，脑子里还在解读他的话，那人却又开口了：“就是想起了那天体育课上，你说的‘以后’。”


    这时两人刚好走出了有建筑遮挡的阴影区，橙红色的霞光毫无保留地倾撒在他们身上。画面变得浓烈而唯美。小孩嬉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广场上的小摊贩也不比校门口少，放假期间，他们都会搬回到这个最初的地方，这个需要东躲西藏、躲避城管的地方。


    有人对着来往的行人卖力吆喝；有人望着和平的景象发呆；有人则在身后追逐着前方的人，欢笑着扑上去，抱作一团分不开的共同体。


    晚风穿过他们之间相隔的空隙。俞璟阳停下脚步，轻声说：“我觉得，‘以后’到了。”


    坐上自家的车后，龚裴就从驾驶位上向后递来一盒冰淇淋。俞璟阳刚要接，龚裴又突然收回去，一脸认真地问：“你在外面没吃吧？”


    俞璟阳摇头，说：“没有吃，我就喝了果汁和吃了点水果。”说完后一脸正色的看着驾驶座上的人。


    “那行。”龚裴放心地把那盒冰淇淋递回给他。俞璟阳稳稳接过，还嘴甜地说了声：“哥真好。”


    龚裴在前面打着呵呵，把把倒出去后才说：“你爸爸让我去买的。换我我就不让你吃了，自己全给它吃完去。”


    上次吃得肚子疼纯属意外，但大家好像都认定是那两盒冰淇淋的原因。俞璟阳也听出了龚裴是在开玩笑逗自己，但还是顺着他回道：“你会肚子疼的。”语气认真，像是真的很担心龚裴会肚子疼一样。


    龚裴没注意后座人的表情，只顾着逗，开口说道：“我又不是你。我才不会因为几盒冰淇淋就肚子疼的。”


    行，龚裴真当自己好玩。俞璟阳准备发力了。


    他捧着那盒有些冻手的冰淇淋，闷了口气说道：“我也不会因为见到大蟑螂就被吓得连爆粗口。”


    彳亍，俩兄弟又强嘴了。


    俞璟阳低头，沉默地单手发了条朋友圈。文字内容：回响。配图是一张宋回响的一比一大头照。刚发出去，马上就收到了来自[Puppy]的点赞。


    回到家。俞程正在书房筛选今天收到的简历，俞璟阳洗漱完了才过去找他，到了门口又别别扭扭地不进去，嵌在门框里瓮声瓮气地问：“刘姨说你找我。”


    俞程从笔记本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到俞璟阳后，脸上很快荡开了笑意，“嗯”了一声，招手叫他，“崽崽你过来一下，爸有事要说。”


    “哦…”俞璟阳慢慢挪进去。手环已经重新戴上了，他只希望俞程没发现下午那短暂的“失踪”。他走到书桌前，垂着眼小声问：“怎么了？”


    俞程看他这副模样就忍不住想笑，于是真的笑了出来，他仰头看着儿子，说：“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今天我让小裴去买了点你常吃的那个牌子的冰淇淋，放冰柜里了。”


    俞璟阳听到这里，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随即又听见他爸补充道：“不过一天只能吃一盒，不能多吃。我看了，一盒的量挺足的，够你吃了。小裴一共买了二十五盒，我会让刘姨每天点一次数的。”


    俞璟阳听完，嘴角不自觉地下撇，流露出些许不满。


    自己都高二了，吃个冰淇淋还要看那么严……你说一句我就记住了啊，还麻烦刘姨……虽然刘姨肯定是乐意的。但俞璟阳不太乐意。于是他对着俞程小声辩驳道：“那万一是哥吃的呢？”


    俞程笑着点下一个“不合格”的按键，边操作回他：“你以为只有你有吗？放心，你哥有他自己的，不跟你抢。”


    “哦！”俞璟阳的声音扬高了些，算是回应。不过俞程说的有事，肯定不止这个。于是他又问，“没有了吗？”


    还有的吧。


    “嗯…还有。”俞程重新看向他，这才是要进入正题的眼神。


    “明天去复诊，除了身体状况的问题，其它的呢，你不想回就不回。我们不去想过去了，就过好现在。”俞程的眼神变得柔和，里面盛着爱意，他对俞璟阳说：“所以被问到让你难受或者很难回答的问题，你就和医生说‘跳过’——我已经和医生提前打好招呼了。知道吗？”


    高层的环境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书房的灯光调得很暗，氛围安宁。俞璟阳穿着卡通睡衣站在书桌前，低头安静地看了俞程一会儿，才乖乖点头。


    “知道了。”


    知道的。


    当晚，一条来自外部的帖子就被热心校友火速转进了衡阳高中的校园墙，瞬间引爆了因假期而沉寂下来的论坛。


    1.我觉得自己写得越来越不好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


    2.不知不觉已经写了15万字。谢谢大家看到这里，也陪我走到这里。


    3.我发现，就算小宋成年了，我们小羊也才17岁，不能早恋[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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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 以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