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往事

作品:《绳索

    李江流钻进被子的时候李星平还没缓过来。各种意义上的没缓过来。


    “哥,想什么呢。”李江流自觉地朝他那边靠了靠,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头埋在李星平的颈窝里。


    李星平感觉到李江流屈起的膝盖轻微地顶着自己。他控制着抬头擦了下额头上的薄汗,盯着李江流头顶的发旋发呆。被窝里的人特别无所谓地调整了下睡觉的姿势,蹭得李星平小腹发痒发麻。


    李星平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酝酿了一下,压着声音说:“别乱动。”


    李江流回答:“别说话,我刚都快睡着了。”


    夏天雨多,更何况是在山里。但不是每次下雨都有雷。李江流怕雷声,却不怕雨声。但每次下雨的时候,无论有没有雷,总是自觉地摸进李星平被窝里。李星平说他是狗,没见着肉,听见了哨声就凑过来了。


    “是啊,巴普洛夫的狗,条件反射嘛。”李江流认真回答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真是个好学生。他说完就冲着李星平得意地笑笑:“怎么说,上次生物才拿了一百分。”


    “太牛了,考了一百分,奖励你给我发一百块红包。”李星平伸手又要去摸弟弟的头。刚碰到,李江流就触电似的颤了一下。他抬手把哥哥的胳膊推开,脑袋往里拱了拱。心里盘算着,嘴上也说了出来:“行啊,那你得叫我哥。”


    李星平脸都皱在一起,像听见了天方夜谭:“想得怪美,赶紧睡吧你。”


    李江流只要下雨就往自己这跑,李星平也能理解。要真算起来,他要是不来,自己这个当哥的反而会担心。毕竟雷声不是闹钟,不会定好了某个时间就准时响起。李江流不能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独自面对随时可能炸开的火花。


    掀被子,搂人,睡觉这一套流程他熟得不能再熟。李星平觉得自己才是巴普洛夫的狗。每次听见雨声就知道得掀开被子等着李江流来。


    弟弟睡着的时候他还没睡,有时雨下一会就停了。雨后的月光更明亮,他在月光下偷窥李江流匀称漂亮的身体,月光下的皮肤白得像瓷器。


    李江流的皮肤遗传他妈妈,姨妈的皮肤也白。弟弟暑假回家干活晒得黑了点,开学再到学校关着学习几个月,皮肤又白回来了。


    李星平克制地伸手去碰他的脸颊,一边感受着手指皮肤下的触感,一边心惊胆战怕弟弟突然醒来。摸了脸又顺路摸了嘴唇,再顺着胸口的线条缓缓地往下。李江流的肌肉是少年的紧实,轻轻一按,会富有生命力地往回弹。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李星平就把手伸进被子里。他一边咬着牙一边盯着李江流熟睡的脸,白净的脸刚才还靠在他的胸膛上,被呼吸间的暖气烘得脸颊有点泛红,这会无意识地均匀地呼吸着。


    李星平的目光移向他有血色的红润的嘴唇。当哥的无意识舔了下自己有些干燥的嘴唇,脑子里闪过白天的无数个瞬间。


    想得太入神,反应过来时,李星平甚至能听见床脚的摇晃声。细微的,像老鼠一样吱吱吱地响。小时候真有老鼠,李江流吓得在房间里蹿。王越香拿着扫把推门进,兄弟俩真像看见了英雄。


    但此刻李星平立马被泼了一盆冷水,又赶紧去看李江流的反应,后者依然睡得很熟。


    他稍微放了点心,却不敢再像刚才那样出神,始终分着一缕注意力在李江流身上。


    李星平用目光将他舔了个遍。他伸出手指去触碰李江流的手,右手食指轻轻地搭在弟弟的手心。他感觉到自己和李江流就这么连结在一起,通过食指和手心贴上的不足一平方厘米的皮肤。


    这种连结感使他的大脑一阵激动。他害怕着,克制着被捧起来,又摔落在地。像坐过山车的人一样,车行驶到最高点,人的心是紧张的。下落的时候人的大脑是空白的。平稳停下的时候人的心是空虚的。


    他躺在弟弟身边,觉得自己犯罪了。


    姨妈李在塘生李江流的时候早产。本来怀着孩子的时候就生病了。但已经六七个月大,姨妈想着再坚持两个月。决定生的那天是医院下了最后通牒,说再拖下去就得一尸两命。原话没有这么直白,但大家都明白是这个意思。姨妈这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李星平只模糊地记得一家人安静地坐在手术室外面,清晰地记得医院里凌冽的消毒水味道。当时他还不知道那是消毒水味,只觉得闻起来是一股发冷的怪味。


    姨妈被推出来的时候一家人围上去看。她原本皮肤就白,又脸色发白,嘴唇没有血色,看着像家里的白瓷碗,随便摔一下就碎了。医生说小孩早产被送进来保温箱,大人现在需要好好休息。


    麻药过了,人也清醒了些。姨妈跟周围人说两句话,招招手把李星平叫过去:“小平。”


    李星平挤进人堆里,凑到病床旁。


    姨妈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头:“我给弟弟取名叫李江流,怎么样呀。你是星平,弟弟是江流。以后你可要好好保护弟弟。”姨妈对着李星平充满希冀地笑笑,周围的人脸色微微一变,但都只是一瞬。


    哥俩都跟母亲姓。姨妈结了婚没多久,男人暴露本性,她拼死离了婚把小孩生下来,天经地义就该跟自己姓。只是人走得快,当初那家邻居等着被养老的算盘落了空。本打算再讹上一笔,看见王越香悲痛的神色倒不好意思再提这事。


    两家人坐了会,邻居说把李江流上到他们户口上,这是他家的男丁。王越香说去你的。


    邻居讪笑,说总不能上他爸那边的户口吧,谁舍得。


    两家人倒是在这点达成一致。


    邻居说,这样,这小孩还跟你家姓,就跟李在塘一样——邻居念这名字还有点生疏——名字跟你们,户口得跟我们,毕竟流着我们家的血。


    王越香沉默了。


    邻居最后一句“我们两家人一起对他好不行吗”终于说动了王越香。


    母亲李在溪和一个温州男人结了婚,跟着经了两年商,家里财政大权一揽,孩子也顺理成章地跟她姓。


    李星平对于这个和自己分享同一个姓氏的弟弟很有好感,虽然还没见着他,但还是对着姨妈重重地点头:“我肯定会保护弟弟的!”


    弟弟从保温箱搬到了家里又是几个月。小时候外婆教他说话,第一个词教的是妈妈,第二个词教的是外婆,第三个词教的是哥哥。弟弟学了很久才学会,第一声妈妈是冲着李星平叫的。


    李星平当时正躺在床上看小人书,外婆还在地里干活。李江流叫出声的时候他立马放下书,怕自己听错了,紧紧盯着弟弟的脸,忐忑地问他刚才叫的什么。


    妈妈。李江流又叫了一声。他仿佛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说完就把手指往嘴里塞,咯咯笑地看李星平。下一秒李星平就抱着弟弟往地里冲,一边冲一边喊:“外婆,弟弟会喊妈妈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地里的时候献宝似的把李江流往王越香面前一递,李江流很配合地又叫了一声妈妈。


    王越香听见后笑得眼睛都睁不开,想抱抱李江流又顾及自己手上全是泥土,脏得很。


    于是只是稀罕地把这个小萝卜头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一连喊了好几声“小乖乖”,转头又对李星平说:“你小时候叫的第一声妈妈也是这样的。当时你妈妈正躺着带你玩,听见你叫妈妈之后全家人都跑来听。你姨妈更是把你抱着亲了又亲,好像叫她妈妈一样。你妈妈不乐意,说她抢孩子。”


    王越香说着就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唉你弟弟也是个可怜的。小小年纪妈妈就不在身边。”


    李星平知道,姨妈还是没熬过那个冬天。队伍吹吹打打地把她送进山里去,李星平跟李江流被关在屋里,说小孩身体弱,怕被冲撞了邪气。李星平搂着弟弟睡觉,弟弟暖呼呼的像个小火炉。


    他的无忧无虑的弟弟,现在还只会吃了睡,睡了吃,还有一边流口水一边把手塞进嘴里。


    他的弟弟,他可怜的弟弟,他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的弟弟。李星平认为自己可以暂时给李江流当一晚上的母亲。他就真的像母亲那样把弟弟捂得暖暖和和的,在弟弟白嫩的小脸上心疼又充满责任心地印下一个吻,轻轻拍着弟弟的背睡着了。


    李星平一直认为自己在好好履行一个好哥哥的职责。直到这一晚,他看着弟弟的脸,闻着弟弟身上的味道,想着弟弟之前在他身下的神色。他出了一后背的冷汗。蹑手蹑脚地起身,打算摸黑去浴室冲个凉,没想到这么一动,李江流醒了。


    “哥,大半夜的你去哪?”李江流似乎人还没清醒。


    “睡出汗了,去冲个澡。”李星平没敢看他,急急忙忙拽着毛巾就走出去。


    大黑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警觉地竖起耳朵,眼神跟手电筒似的发亮,照到了李星平身上,明白了是他,抖了抖耳朵又趴下睡了。


    李星平冲完澡又摸黑回来,从衣柜里翻出一条旧被单,铺在了屋子里的另一张床上。那晚他梦见姨妈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摸摸他的头,对他温温和和地说:“以后你可要好好保护弟弟。”


    梦里姨妈是一如既往温和又希冀地看着他,像一尊白玉雕的菩萨,又带着病气的灰色,仿佛真的不知道他趁着弟弟熟睡的空档做了什么。


    李星平在梦里什么也不记得,只是有点恍惚。醒来后也忘了大半,只是洗漱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从一边走过来的李江流的脸,想起了李在塘的那双眼睛。他赶紧避开。


    李星平觉得李江流看向自己的眼神,是李在塘在审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