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赐婚
作品:《香刃下的囚徒》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女昭宁,才德兼备,香艺冠绝,特赐婚于肃王裴寂之,择吉日完婚——”
宣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在谢府庭院里回荡,明黄绸布在晨光下刺目得令人心慌。跪了满院的谢家人齐齐屏住呼吸,几个老仆险些软倒在地。
谁不知道肃王裴寂之是什么人?那位手握三十万玄甲军的杀神,曾在金銮殿上当众砸碎贡香,扬言香气惑心,其心可诛。如今竟要娶谢家这一代最出色的掌香人?!
谢无涯跪在最前面,洗得发灰的官服在晨风中剧烈颤抖。他伸手接旨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明黄绸布在他掌心皱成一团。
“谢大人,接旨吧。”宣旨太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
就在谢无涯双手颤抖着要接过圣旨时,一道清越的声音自廊下响起:
“臣女谢昭宁,接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谢昭宁不知何时已站在廊柱旁。晨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影,鹅黄色襦裙上还沾着制香时留下的香灰,发间的玳瑁簪泛着温润光泽。她缓步上前,在父亲身侧稳稳跪下,双手平稳地举过头顶。
太监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时,刻意加重了力道。她却纹丝不动,连腕间的银丝缠枝腰链都不曾晃动分毫。
“谢姑娘好定力。”太监意味深长地说,“肃王殿下最厌熏香之物,姑娘日后可要仔细了。”
谢昭宁抬起头,唇角梨涡浅现:“有劳公公提点。不过——”她轻轻一顿,声音清晰如玉石相击,“香道博大精深,岂止熏香一途?王爷不喜,不碰便是。”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却让太监一时语塞。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待仪仗远去,谢府顿时炸开了锅。下人们交头接耳,几位年长的嬷嬷已经红了眼眶:“这、这不是把姑娘往火坑里推吗?”
“……”
谢无涯猛地起身,一把拉住女儿的手腕:“昭宁,你可知肃王他——”
“父亲,”谢昭宁轻声打断,反手扶住父亲颤抖的手臂,“女儿知道。”
她当然知道。知道裴寂之十八岁领兵平南疆,二十岁封王开府;知道他夜不能寐,常年宿于校场;更知道他曾因香气当众斩杀进献美人的官员。
可她也记得,三年前太后寿宴,众臣进献奇香,唯有这位肃王在席间蹙眉离席。那时她躲在屏风后调香,看见他站在廊下深深呼吸的样子——那不是一个厌恶香气的人该有的神情。
“香可通心。”她轻声道,目光掠过院中惶惶不安的众人,最终落在父亲忧心忡忡的脸上,“女儿既为谢家掌香人,自有分寸。”
谢无涯还要再说什么,却见女儿已经转身往香室走去。晨光追着她的背影,在青石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这个自幼在香室里长大的女儿,不知何时已经长大了。
香室的门轻轻合上。
谢昭宁走到铜盆前净手,水波晃动间,映出她沉静的眉眼。案上的香炉余烟未散,最后一炉安神香已经凝固成型,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
她取过玳瑁簪,在香块上轻轻一划,一道极细的裂纹应声而现。这是她独创的验香之法——香膏凝而不僵,裂而不碎,方为上品。
门外传来侍女焦急的声音:“姑娘,赵嬷嬷说宫里又来催了,让您即刻进宫......”
“告诉嬷嬷,”谢昭宁不紧不慢地擦拭着银铲,“香已成,人便动。”
她打开檀木盒,将新制的安神香与那方记载着“三时调香法”的绢帛并排放好。铜锁落下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香室里格外清晰。
从今日起,她不再是谢家深闺中的掌香女使。
她是肃王裴寂之未过门的王妃,是携百年香道入局之人。
香室门开,日光倾泻而入。谢昭宁迈步而出,发间的玳瑁簪在阳光下流转着浅碧色的光泽。
这场婚事是棋局,而她,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校场铁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裴寂之的剑已劈至第七式。玄色蟒袍翻卷如墨云,赤金腰封在日光下划出冷光。他手中长剑是先帝所赐的“断岳”,重七斤二两,每一记挥斩都带着破空之声,地面沙石被剑气掀起三尺高。
青鸾自墙头跃下,单膝点地,声音压得极低:“圣旨到了。”
剑势未停。裴寂之足尖一点,旋身而起,断岳自斜上方直劈而下,轰然斩在练武场中央的乌木案几上。案几应声裂成两半,茶盏碎裂,宣纸四散。那卷明黄绸布正落在断裂处,一角已被剑气撕开。
“念。”他收剑入鞘,声音不带一丝起伏。
青鸾展开圣旨,字字清晰:“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谢氏女昭宁,才德兼备,香艺冠绝,特赐婚于肃王裴寂之,择吉日完婚,钦此。”
话音落,裴寂之已抬脚,将那半截案几踢翻。木屑飞溅,砸在青鸾肩头,她未动分毫。
“回宫,告诉传旨太监——”他转身走向台阶,步履沉稳,“本王不娶香道女。让她另择良配。”
青鸾起身,却未退:“王爷,此事恐难推拒。陛下早朝时亲口宣旨,礼部已拟了婚典章程。”
“那就让礼部烧了章程。”他拂袖入书房,铜炉尚未点燃,室内清冷如铁。他站在案前,盯着那方砚台,忽然冷笑,“谢家的香?呵,那是杀人之物。”
幕僚从屏风后转出,手中捧着一卷舆图:“王爷息怒。谢氏联姻非同小可。谢家香可解南疆瘴气,军中将士依赖甚深。若得其助力,玄甲军补给无忧,朝中诸公再不敢轻言削兵权。”
裴寂之回头,眉骨淡疤在光下泛白:“你是说,让我用一场婚事,换三十万将士的活命香?”
“正是。”幕僚将舆图铺开,“且谢家受皇室倚重多年,若与之结盟,可制衡太子一党。定国公府近日动作频频,王爷不可不防。”
“所以,这婚,是政治?”他缓步走近,手指重重按在舆图上的京城位置,“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权?”
“权势护人,远胜孤身逞勇。”幕僚低声,“王爷纵然不愿,也需为大局考量。”
“大局?”裴寂之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你们知道我母亲怎么死的吗?就在凤仪宫的香宴上,满殿焚着‘玉露凝’,她笑着饮下第三杯酒,半个时辰后吐血而亡。那香,就是谢家调的!”
幕僚脸色微变,后退半步。
“你们让我娶一个香道世家的女儿?让我日日闻着那些惑人心智的东西入睡?让我看着她在灯下研香、点火、熏烟,像当年一样——”他猛地抓起砚台砸向墙壁,墨汁四溅,“我宁可抗旨,也不踏入那地狱一步!”
书房陷入死寂。青鸾悄然退至门外,掩上了门。
日影西斜,校场渐静。王府上下无人敢近主院十步之内。唯有更鼓声从远处传来,一下,又一下。
夜深,烛火摇曳。裴寂之独坐案前,面前摊开的,是一纸婚书。宫中特制的云纹笺,墨迹工整,写着“肃王裴寂之,聘谢氏女昭宁为正妃”。
他指尖缓缓抚过“谢昭宁”三字,动作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指腹在“宁”字末笔停留片刻,忽而一顿。
他闭上眼。
雪夜。十二岁的他躲在凤仪宫偏殿帘后,听见母妃笑着说:“今日这‘玉露凝’格外清雅,像是春山初雪。”殿内香气袅袅,琉璃炉中青烟盘旋如蛇。母妃举杯,唇角含笑。然后是咳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急。她倒下的时候,手中还握着那支玳瑁香簪。
他冲出去抱住她时,她嘴唇发紫,瞳孔散乱,只断续说出两个字:“别信……香……”
记忆戛然而止。裴寂之睁开眼,一滴泪正落在婚书上,洇湿了“宁”字的一点。
他没有擦。只是将婚书慢慢折起,收入袖中暗匣。吹灭烛火,背靠椅背,仰头望着漆黑房梁。
谢府香室内,寂静。
谢昭宁放下茶盏,目光落在那册空白的香方笔记上。她提笔,蘸墨,写下几字:“龙脑,辛、苦、温。通诸窍,散郁火。然性烈,需以柔克之。”
笔尖顿了顿,又添上一行小字:“心火郁结,暴戾厌香,或非本心?”
写罢,她合上笔记,锁入抽屉。
窗外,零星几片雪花悄然飘落,触地即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