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任务

作品:《甘愿为棋

    大庆十五年春三月,深夜,皇宫御书房。


    “岁寒回来了吗?”景平帝批完一本奏折,合上随手丢在一边。


    福安答道:“回陛下,刚回来。”


    “让她过来。”


    “是。”福安出去交待了几句又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一道黑影缓缓走进来,随着她越走越近,烛光逐渐覆上了她的脸,一张素白美丽如雪落梨花的面孔。


    她单膝跪下,拱手道:“陛下。”


    景平帝瞧着她这张脸生得和她母亲像了八分,见到她就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见到了那时的岁明楼,可惜时光流转,物是人非,过去了终究是过去了。


    “你看看这个。”景平帝拿起一个不大的卷轴,递给了身边的福安。


    福安躬身双手接过,走过去轻轻放在岁寒手上。


    岁寒打开,里面写着——


    「孟四小姐孟参商,六岁被拐至江州,江州有一农户名林际,没有妻室,亦无儿女,收养其十一载。


    因林际突发恶疾病逝,孟参商举目无亲,孤身上京寻血亲。」


    景平帝:“你每年都问朕,什么时候能去报仇,现在时机到了。”


    岁寒盯着“孟参商”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她已经整整十年没用过这个名字了。


    景平帝:“朕给你两年时间,这两年朕要你将孟歧从兵部尚书的位置踢下去,能不能做到。”


    “岁寒必不辱命。”她这一次接下陛下的命令比以往每一次都要郑重,因为她从六岁母亲离世后就无时无刻不想屠了孟家满门。


    岁寒接了圣旨,一步一步走出御书房,一步一步往宫门走去。


    她接到圣旨的那一刻,仿佛多年的夙愿有了实现的希望,孟家欠母亲一条命,也欠她一条命。


    那张陛下为她准备的卷轴她揣在怀里,踏出宫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名字回到了六岁时,她叫孟参商。


    为了周全,她要先去江州一趟。


    从江州林际家孟参商的回京开始她的复仇之路。


    天底下最周全的假经历就是见证过她成长的人全部是自己人。


    江州这个林家庄都是景平帝培养的暗卫。


    白日里都是兢兢业业务农的普通百姓,夜里穿上夜行衣,就是执行任务的好手。


    孟参商到了这里,众暗卫齐聚,单膝跪了一地:“大人。”


    孟参商把卷轴放在桌上展开,众人都看了一遍。


    “都记下了?”孟参商淡淡道。


    “都记下了。”


    孟参商“嗯”一声,指了一下后面的一个女暗卫:“去为我找几套普通的衣服。”


    女暗卫起身出去,回来时将衣服备好了递过去。


    孟参商接过,“你们记住,林际是一月病逝,孟参商是在他头七之后走的。”


    众暗卫应道:“是。”


    “退下吧,该做什么做什么。”


    她把衣服换上,拆了做暗卫时的高高束起的辫子,挽了个简单的女子发髻。


    她在林家庄上转了一圈,把这里的每户人家,每个地方都记在心里,这才背上行囊,回溯京。


    江州离溯京有上千里,水路疾行,十日可达。


    但她给自己的安排是——


    没钱走水路,她是省吃俭用一步步走到溯京来的。


    进了溯京城,孟参商就好像真的十一年不曾来过溯京一样,东看西看,神情不安,到处打听——


    “大娘,你知不知道孟家在哪里?”


    卖炊糕的大娘:“哪个孟家?”


    “十一年前是兵部尚书的那个孟家。”


    大娘看她的眼神好像带了点探究:“兵部尚书?那是大人物,近十年来都没换过,你找孟大人做什么?你是他什么人?”


    孟参商抿唇,然后轻声道:“他是我父亲。”


    孟家小姐都是金枝玉叶,衣着打扮哪能这么普通。


    大娘生得丰腴,说话大声洪亮,以为是想借容貌姣好去富贵人家府上伏低做小,提醒道:“你这小姑娘,长这么漂亮,可别去做些不好的事情。像我这样买卖糕点挣点小钱也能糊口的。”


    孟参商道:“不会。”


    大娘指指东边,“那条鸿云大街一直走,你往左看,看到门口有两个大石狮子,门楣上挂着孟府的匾就是了。”


    孟参商浅笑:“多谢。”


    她又买了两块大娘的炊糕,付了铜板,笑着双手接过,转身走了。


    笑起来真是美不胜收,大娘卖炊糕一辈子,还没见过这么貌美的女子,可惜美则美矣,怎么就想着攀权附贵呢?攀就攀吧,跟她又没有什么关系,没有她日复一日卖炊糕来的踏实。


    孟参商作为陛下身边最得力的暗卫,做的事情和别的暗卫不同,她专做极重要的事,比如护送极密的信函,比如不动声色刺杀某一个人。


    她曾多次行走在鸿云大街上,不过六岁后的每一次出行她都如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藏头露尾,这次是她最光明正大的一次。


    她其实知道孟府在哪里,只是做戏要做全套,她就是从林家庄回来的,十一年不在溯京,不知道溯京变了没有。


    她在溯京繁华的地方绕了许久,才惶惶寻至孟府。


    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孟府的马车。


    马车停下,小厮放了小凳,孟歧踩着小凳下来。


    孟参商在他背后温声唤道:“孟尚书。”


    孟歧下意识回了头,然后就愣住了。


    这时从府里出来了一个妇人,正低头下台阶,要迎孟歧,下到底下两个台阶,她抬头,一眼就看到了一张年轻的,相当熟悉的脸。


    她受了惊吓,不小心崴了脚,扑到了孟歧身上,孟歧半抱接住了她。


    孟歧声音沉沉道:“你是谁?”


    “父亲,我是孟参商。”孟参商答道。


    徐婉莹,也就是孟歧现在的夫人,愣了一下,随即想到了孟参商是谁,厉声道:“你……你十一年前不就死了吗?”


    “十一年前死的是我母亲,岁明楼,我命好,活下来了。”


    徐婉莹真希望这个孟参商是别人假扮的,可她说不出来,因为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子实在和岁明楼太像了。


    孟歧看到有人在孟府门前停下,他看了一眼孟参商,当即道:“进去说话。”


    孟参商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正厅。


    孟歧坐在上首,徐婉莹崴了脚,丫鬟扶着她坐在孟歧身侧的椅子上。


    她神色不明地盯着孟参商那张脸看,仿佛一直这么看下去,就能看出什么东西来。


    孟参商站在他们面前,在天子身边呆久了,孟歧板着脸在她面前强做威严的样子她看在眼里,实在好笑,像照猫画虎。


    他明明心里不太平静,因为她的到来是个意外,一个刺激到他原本尘封的往事记忆的意外。


    孟参商还记得她现在的身份,嗫嚅道:“我……我是孟参商,家母岁明楼。我六岁时被拐到江州卖了,卖给了一个没孩子的人。他两个月前死了,我终于能走了,就一路往北找回来了。”


    说话带着胆怯,就好像她是普通农户家的女儿,没见过孟府的富贵。


    孟歧瞪了一眼徐婉莹,好像在说:“瞧你干的好事!斩草除根都除不干净!”


    徐婉莹别过眼,她哪知道找了人给她拐了丢下山崖,还能活下来,活下来就算了,过了这么多年,还能找回孟府来。


    孟歧:“你说你叫孟参商,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是我的女儿。”


    孟参商知道孟歧是个不把证据扔到脸上什么都不认的人,所以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只玉佩,羊脂白玉,上面刻了个“歧”字。


    这是孟歧送给岁明楼的玉佩,再加上孟参商那张和岁明楼极像的脸,他没办法不承认这是孟家女。


    这时候孟管家过来了,用手挡着脸,在孟歧耳边低语:“有几家夫人今日出门见到街上有个女子像极了岁夫人,又有人听见她唤您父亲,都在在私下派人打听。”


    孟歧皱眉:“你今日刚回来,可有在外面乱说过什么?”


    孟参商:“父亲放心,女儿没有。”


    孟歧听她自称女儿,心里别扭,因为很多年府上都没有这个人,突然多了出来,就很奇怪。


    孟歧对徐婉莹道:“她怎么说也是府上嫡小姐,你作为主母,给她安排个院子住。”他加重了“主母”这两个字。


    徐婉莹和孟歧多年夫妻,瞬间领会到了孟歧的意思:“妾身明白。”


    孟府的犄角旮旯里有一个罕见的荒废院子,三月底温度回暖,草木复荣,竹枝横插,不知多少年掉落的枯叶没有被打扫过,湖上长廊里不仅有落叶,还有泥斑,满是被风雨蹉跎的痕迹。


    这个院子,实在是难以下脚。


    孟参商静静看着池水,她的母亲被设计失明后就被软禁在这偏僻无比的地方,她原本的贴身丫鬟都配出去了,孟歧也没另外给她丫鬟,她最后“意外”溺死在池塘里。


    孟歧做的天衣无缝,六岁的孟参商太小了,只知道母亲不知道怎么掉进了水里,永远离开了她。


    她没多久便被设计拐走了,也确实被带到了山崖,她以为她可以随母亲去了,了断了那孤苦无依的日子,结果却被一个黑衣人救下了,然后她被带去了皇宫。


    她被藏在皇宫里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没有丫鬟太监服侍,只有一个女先生教授诗书礼仪。


    她母亲一周年忌日那天,她哭了好久好久,晚上来了一个穿着黄袍的男子,看上去三十多岁,长得和蔼,但她不自觉地害怕。


    她听他旁边的公公对他说:“陛下,她便是孟参商。”


    七岁的孟参商忙跪下行礼。


    景平帝道:“今日是你母亲的忌日,她若有在天之灵,想来不愿你这么难过吧。”


    孟参商在皇宫里被悉心照料,胖了一点,可还是很瘦小,她说话软软糯糯:“臣女控制不住,臣女一想到母亲就想哭。”


    景平帝半蹲下身子,摸摸她的头,“斯人已逝,往事难追,哭解决不了问题。”


    孟参商眼睛鼻尖都是红彤彤的,还在往外冒泪水,晶莹泪滴划在素白面庞上,可怜巴巴的。


    景平帝取了帕子,给她擦眼泪,看见她的发髻梳得很奇怪,人家小丫头都梳着可爱的发髻,怎么漂亮怎么来,她的发髻像是不会梳发的人硬梳出来的。


    陛下不知道,这是那位女先生费尽心思勉强编了几个小辫儿,最后拢在脑后,所以有些不同寻常。


    “你身边只有一个女先生授你礼仪诗书,琴棋书画,你会不会怪我把你困在这里,没有给你丫鬟小厮,没法给你孟府千金该有的荣华富贵?”


    “臣女不会。臣女能活下来就已经对陛下感激不尽了。”


    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景平帝怎么看怎么喜欢,他瞧了瞧她的头发,还是没忍住道:“可你这头发实在梳得丑了一些。”


    平时教授孟参商的那个女先生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身黑衣,单膝跪在男人身旁,“属下请罪,属下不会梳女孩发髻。”


    景平帝道:“起来吧,你无罪。”


    女暗卫:“谢陛下。”随后消失不见。


    原来女先生是皇上身边的暗卫吗?


    孟参商眨眨泪汪汪的眼睛,像眨掉了秋水,她鼓起勇气,“陛下,臣女可以和先生学习武艺吗?”


    景平帝皱眉:“女孩家家的,学这些做什么?”


    “母亲生前总是念叨,说希望我能有武艺自保,这样就不会像她一样被算计时只能任人摆布无能为力了。”


    一声轻长的叹息后,“允。”


    “谢陛下。”


    从第二天起,孟参商就过上了文武皆习的日子。


    她继承了岁明楼的好容貌,又继承了岁明楼的聪慧。


    她学习武艺进步迅速,十岁那年,除了女先生依旧教她诗书琴棋以外,又来了一个男先生。


    武艺特别厉害,比女先生厉害了好多好多。


    她跟着学了两年,男先生再也没来过了。


    正当她疑惑怎么不继续教她武艺了,她等来了景平帝。


    景平帝穿着明黄龙袍,说了一句她无比向往的话,“你愿意成为朕的暗卫,为朕做事,走出这狭小天地吗?”


    孟参商没有任何犹豫:“臣女愿意。”


    “那从今日起,你叫岁寒,该自称属下。”


    “属下遵命。”


    从她十二岁起,她就不再跟着两个师父学文习武了。


    她跟在圣上身边,为他办事。


    凡景平帝想杀之人,她出手必成。


    凡想刺杀景平帝之人,她必杀之,从未失手。


    她成长成了景平帝的心腹,成了他手中最听话最锋利的刀。


    每每景平帝问及她想要什么赏赐,她的答案就是——


    “属下要给母亲报仇。”


    无一例外。


    景平帝总会道:“再等等,还不是时候。”


    岁寒就会乖乖沉寂,听令而动。


    终于,在她十七岁这一年,机会来了,尽管她不能杀个痛快,但好歹是有了可以复仇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