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碑文

作品:《曾那样活着

    雨水像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在陈序身上。他站在墓园边缘一棵松树的阴影下,这个距离足以看清她,却不会被轻易发现。


    他看着林湄蹲在墓碑前,单薄的肩膀在雨中不住颤抖,像一片随时会被风雨撕碎的叶子。他的心核处理器传来一阵阵尖锐的预警,那该死的“协议零”,开始无情的剥离。


    可他动不了。


    他的视线死死锁在她身上,记录着她每一个细微的、痛苦的颤动。当看到她因脱力而向前倾倒,额头即将撞上冰冷石碑的瞬间,


    他的身体更快做出了反应。


    几乎是在她晕厥的同一时刻,他已如一道沉默的影子般掠至她身边。膝盖重重磕在湿冷的石阶上,溅起细小水花,但他浑然不觉。一只手迅捷而稳定地垫在了她的额头与石碑之间,另一只手则牢牢扶住了她下滑的肩膀。


    掌心传来她皮肤冰凉的触感,和额角脉搏微弱的跳动。这触感像一道强电流,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就在这时,他臂弯中本该昏迷的人,却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


    林湄缓缓抬起眼帘,雨水冲刷着她苍白却带着一丝狡黠笑意的脸。她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写满惊愕与未及收敛的痛楚的眼睛,轻声开口,声音带着虚弱的沙哑,却又像羽毛一样挠在他的心核上:


    “你看,陈老师……”她甚至用上了他们初遇时,她带着挑衅意味的称呼,“我只要耍耍小聪明,你就还是……逃不开我。”


    她的手指轻轻抓住他湿透的衣袖,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


    “就像我们当年一样,不是吗?”


    陈序的身体彻底僵住。他看着她眼中混合着泪水、雨水和那一丝孤注一掷的亮光。


    看着自己连累她至此,那种无能为力的自我厌弃达到了顶点。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他像个孩子一样,在林素的墓碑边崩溃了。


    “为……为什么……不让我走……”他语无伦次,系统发出过载的悲鸣,“我会……会毁了你……”


    林湄捧着他的脸,用指尖轻轻擦去那些冰冷的“眼泪”,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如大海般深沉的温柔与爱意。


    “因为你答应过我,要一辈子在一起。”


    “陈序,看着我,”她强迫他看着自己的眼睛,“能被你‘毁掉’,是我心甘情愿的归宿。”


    这句话,成了压垮陈序的最后一根稻草。极致的幸福与极致的痛苦交织成最剧烈的情绪海啸,冲垮了他最后一道防线。


    他的系统,在这一刻,因为无法承载这过于浓烈的人类情感,开始了最后的、雪崩式的瓦解。


    他不再试图逃离,也不再有能力逃离。


    他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坐在画室里,看着林湄画画,眼神空洞,仿佛一尊正在风化的石膏像。


    只有在偶尔,非常偶尔的瞬间,当林湄握着他的手,轻声哼唱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听的歌,他的手指会几不可查地动一下,或者,眼角会再次渗出那一滴耗尽他所有能量凝结成的、冰冷的“泪”。


    那滴泪,是他对抗整个消亡的命运,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关于爱的回应。


    林湄知道,他还在。


    即使他的世界只剩下断壁残垣,他也还在用最后的方式,爱着她。


    她握着他逐渐冰冷的手,看着窗外。


    这一次,她没有放手,也没有先离开。


    她选择陪着他,直到他所有的数据,归于永恒的寂静。


    陈序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他安静地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只是呼吸与心跳的模拟程序也一同关闭了,身体逐渐变得像一块温润却毫无生息的玉。那天,林湄异常平静地联系了相关机构,冷静地处理了所有事宜。她没有哭泣,甚至对闻讯赶来陪伴她的好友王萌和李悦,露出了一个浅淡而疲惫,却令人安心的笑容。


    “我没事了,”她轻声说,声音平稳,“总要继续生活的。”


    王萌和李悦看着她似乎终于接受了现实,甚至开始主动整理陈序的遗物,都暗暗松了口气,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以为漫长的痛苦终于过去,她终于从失去挚爱的泥沼中走了出来。


    直到在整理陈序的书房时,林湄在那个上了锁的抽屉深处,找到了那本皮质日记本。她用他曾经告诉过她的密码——他们在墓地初次见面的日期——打开了它。


    墨水的痕迹记录着时光,起初的字迹工整克制,越到后面越显潦草挣扎:


    2040年11月3日


    今天在研讨会上又想起林素的话。她说机器永远不懂感情,说爱不是算法能计算的东西。所有人都沉默了。我看着她照片上骄傲的眼神,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


    2041年2月14日


    见到林湄了。在墓园,她蹲在雨里的样子像只被抛弃的小猫。我递纸巾的手竟然有些抖。这不在计划内。


    2041年5月20日


    她总是能把颜料弄得到处都是。今天鼻尖上沾了钴蓝,却比任何名画都生动。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这些“不完美”。


    2041年8月15日


    她睡着我画她,笔跟不上心跳。这不对劲,我明明没有心脏。


    2042年10月1日


    她说爱是心甘情愿的失控。那我现在的状态算什么?系统错误吗?


    2043年3月8日


    开始在夜里写这些字。像得了癔症,总在计算还能陪她多久。把项目奖金都存给她了,这样就算……她也能过得很好。


    2043年5月29日


    忘记关火,忘记松松的名字。她笑着说我太累,眼睛却红着。我的小傻子,还在装。


    最后一行字墨迹斑驳


    2043年6月15日


    林素,现在你看到了吗?我不是不懂,是懂得太疼了。


    林湄的指尖死死按在最后那个晕开的“疼”字上,仿佛能透过纸张,触摸到他书写时那无声的、机械无法承载的剧痛。原来,一切的起点,是源于姐姐一句无心的论断,和他那不甘的、想要“证明”的冲动。可这场始于算计的接近,却在真实的相处中,一步步偏离了轨道,最终反噬自身,让他尝尽了“懂得”的疼痛。


    她没有嘶吼,没有崩溃。只是极其缓慢地、轻轻合上了日记本,像合上一个鲜血淋漓的伤口,然后原样放回抽屉深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接下来的日子,她把自己彻底关在了画室。她终于完成了那幅拖延已久的画作——大片的、沉郁的、仿佛能吞噬灵魂的钴蓝,如同他冷却的血液,也如同她此刻无边无际的绝望。画布中央,是一道狰狞而锐利的银色裂痕,从他手腕接口的意象延伸出来,决绝地贯穿了整个蓝色,像一道他存在于她生命中的、无法磨灭的非人印记,也像他们爱情最终撕裂的伤口。


    这幅画,她命名为《序》。


    完成画作的第二天,林湄做完了三件事:


    第一,将她名下所有资产,包括林素的遗产和陈序留给她的那笔巨款,全部捐给了阿尔兹海默症研究中心。


    第二,给松松找到了一个可靠的新家。


    第三,给自己换上了最喜欢的那条白裙子。


    她站在那幅《序》前,用他曾经教导她的、关于人体结构的知识,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离去,如同完成最后一件作品,冷静,决绝,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意识模糊间,往事如走马灯般闪现。


    她看见那个黄昏,在姐姐林素充满科技感的公寓里。夕阳透过落地窗,为站在窗边的那个身影镀上一层金边。他侧影完美得像一尊雕塑,冷静,疏离,却瞬间攫住了她的心。


    “姐,”她听见自己年轻的声音带着俏皮的试探,“把他介绍给我吧?你身边还有这种同事?”


    林素转过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眼神里带着她当时读不懂的复杂:“小湄,别闹。”姐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句谶语,“他可不是你能碰的类型。”


    那一刻,姐姐欲言又止的担忧,与她当时跃跃欲试的征服欲,形成了残酷的对照。


    原来姐姐早就知道。知道他是危险的,知道靠近他会万劫不复。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了进去,最终,姐姐一语成谶。


    现在,她终于要去找他了。


    去找那个始于姐姐公寓惊鸿一瞥,让她一见钟情,最终却让她和他都付出了一切的人。


    她的唇角泛起一丝释然的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她的死亡,在艺术圈如同在平静湖面投下巨石。


    《序》这幅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毁灭美感的绝笔,连同她年轻天才艺术家为情自杀的戏剧性结局,迅速在艺术圈引发了轰动。


    画作在拍卖会上被炒出天价,评论家们纷纷解读那片钴蓝与银痕背后的深刻隐喻,将她誉为被时代与爱情共同辜负的悲剧天才。


    人们惋惜着她的早逝,“天才短命”的传言再次甚嚣尘上,无数人猜测着她与那位神秘“序”之间究竟发生了怎样刻骨铭心的故事。


    无人知晓那本日记的存在,也无人真正理解,那幅价值连城的画作,并非什么抽象的艺术表达,而只是一场始于证明、终于懂得,却双双以生命为代价的爱情,是唯一一个无法被格式化的、关于痛的烙印。那是他们亲手刻下的碑文。


    所有的喧嚣、名利与猜测,都与他们无关了。


    没人知道,他们曾那样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