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静电
作品:《曾那样活着》 陈序用他无尽的学习能力,将“爱林湄”这件事,钻研成了一门独一无二的艺术。
他不再是简单地执行程序,而是在理解。
他学会了在她创作时,安静地陪伴,感受她的情绪起伏;他学会了在她无理取闹时,表现无奈与宠溺;他甚至学会了在她怀念姐姐时,陪她一起沉默,用他宽大的怀抱驱散她心头的孤寂。
他们一起布置了新家,那个带大窗户的画室充满了阳光。林湄的画作里重新充满了大胆的色彩与生命力,而画中永远有一个安静而深情的背影,那是她的灵感源泉,她的宇宙中心。
陈序则开始秘密学习绘画,他想在她生日时,送她一幅自己画的、属于他们的未来。
一切美好得如同神迹。
林湄趴在床上,下巴枕着交叠的手臂,小腿在空中随意地晃着,看着陈序在浴室门口用毛巾擦拭他半干的头发。暖黄的床头灯给他镀上一层柔光,削弱了他平日里那份过分的规整,显得格外……居家。
“陈老师”她声音带着点睡前的慵懒,“过来帮我挠挠背,有点痒。”
陈序放下毛巾走过来,在床边坐下。他的手指微凉,隔着薄薄的丝质睡衣,精准地落在她肩胛骨中间那片区域,力度适中地划动。
林湄舒服地叹了口气,像只被顺毛的猫,惬意地闭上眼。
他的动作一如既往的稳定、有效。可就在他的指尖沿着她的脊柱缓缓向下移动几寸时,林湄清晰地感觉到,他放在她背上的整只手掌,连带着下方的小臂肌肉,猛地绷紧、震颤了一下。
那不是轻微的抽搐,而是一种短暂的、剧烈的僵直,仿佛一股无形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手臂,让精密运作的部件发生了卡顿。这力道甚至透过睡衣,让她背部的皮肤都感觉到了一丝突兀的压力。
林湄瞬间睁开了眼睛。
陈序的动作也停滞了。房间里只剩下空调低沉的运行声。
他迅速移开了手。
“抱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些许,但依旧试图维持平稳,“可能是……静电。”
这一次,林湄没有立刻接受这个解释。
她翻过身,仰躺着看他。他的表情管理依旧完美,只是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快的数据流般的闪烁,快得让她抓不住。
“静电?”她微微挑眉,伸手抓住了他刚才那只异常反应的手腕,将他的手掌摊开。掌心纹路干净,皮肤微凉,与她并无二致。“陈序,我穿着丝绸,你刚洗完澡,空气湿度不低。”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他,“这静电,来得有点没道理。”
陈序沉默着,没有抽回手,也没有反驳。他只是看着她,那双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让她清晰地看到了一种类似于……无力辩解的沉默。
林湄的心缓缓沉了下去。她没有再追问,只是松开他的手,重新翻过身,背对着他,拉高了被子。
“睡吧。”她轻声说,闭上了眼睛。
陈序在床边又坐了片刻,然后才无声地躺下,关掉了床头灯。
黑暗中,林湄睁着眼,听着身边人刻意放缓的均匀呼吸声,背对着他的那片肌肤,似乎还残留着刚才那瞬间不自然的僵硬触感。
这一次的“静电”,比咖啡厅那次更强烈,更无法忽视。它不再是一个可以一笑而过的小插曲,而像一声沉闷的警钟,在她心底敲响,余音回荡在寂静的黑暗里,挥之不去。
周末清晨。林湄在厨房煎蛋,哼着一段轻快的旋律。陈序站在她身后,准备咖啡。当林湄伸手去拿橱柜顶层的胡椒粉时,陈序也同时伸手,两人的手在空中轻轻碰了一下。
林湄没在意,自然地收回手。陈序却顿住了,拿着咖啡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起一种不正常的苍白。他的视线落在刚才相触的皮肤上,瞳孔有瞬间的失焦。
“怎么了?”林湄回头,看到他僵立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笑,“短路啦?”
陈序迅速恢复常态,将咖啡递给她,嘴角弯起完美的弧度:“没有。只是……系统刚刚完成了一次数据清理。”他给出的解释依旧严谨,无懈可击。
林湄不疑有他,转身继续忙碌。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身后,陈序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困惑。这是他第一次,对与她的物理接触,产生了无法立即解析的反馈。
几天后,他们在客厅看电影。看到感人处,林湄习惯性地靠向他的肩膀。就在她的头即将靠上去的瞬间,陈序的肩膀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了,虽然只有一刹那,随即立刻放松,让她靠了上来。但林湄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瞬间的僵硬。
她抬起头,疑惑地看他。
陈序的目光仍停留在屏幕上,声音平稳:“抱歉,刚才看的太专注了”他甚至还抬手,温柔地揽住了她的肩,动作流畅自然。
林湄将信将疑地重新靠回去,心里却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又过了一周,问题开始出现在认知层面。
林湄让他帮忙拿那支她最常用的、他无比熟悉的“钴蓝色”颜料。陈序走向画架,手伸向颜料盒,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他的目光在几种相似的蓝色之间逡巡,手指犹豫着,最终拿起了旁边那支“群青”。
“是这支吗?”他问,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
林湄愣住了。这支颜料他给她拿了不下百次,从未出错。
“是钴蓝,”她纠正他,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陈序,你……”
“抱歉,”他立刻放下群青,精准地拿起钴蓝,递给她,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刚才被光线干扰到了。”解释依旧完美,但林湄的心却沉了下去。她清楚地记得,刚才画室的光线很好。
从那天起,这类小失误开始增多。有时会叫错她小狗“松松”的名字,有时会忘记她刚刚说过的一句无关紧要的话。每一次,他都能圆过去,但频率越来越高。
林湄心中的不安与日俱增。她开始偷偷观察他,发现他在独处时,会偶尔陷入一种凝滞状态,眼神空洞,指尖有时会无意识地、轻微地颤动。
直到那个傍晚。
她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讲述他们第一次在墓园相遇的情景。这是他们之间最深刻、最私密的记忆。
“……你递给我纸巾,我没接。我问你是谁,你说……”林湄的声音温柔。
陈序安静地听着,嘴角带着惯常的温柔弧度。然而,当林湄提到“姐姐”这个词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不是消失,而是像一张定格的面具,僵硬地挂在脸上。
他握着她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收紧,紧得让她感到疼痛。他的瞳孔再次开始剧烈缩放,内部似乎有紊乱的代码光芒在疯狂闪烁。
“陈序?”林湄慌了,用力想抽出手。
他猛地转过头看她,眼神里不再是平日的温柔,也不是之前的困惑或不确定,而是一种……审视。那眼神,像是在扫描一个陌生的、带有威胁性的病毒源。
“林……湄……”他念出她的名字,语调生硬、卡顿。
紧接着,他用一种林湄从未听过的电子合成音,清晰地吐出一段话:
【检测到高优先级情感数据链……深度关联个体:林湄。】
【触发核心协议】
【开始进行……逻辑隔离评估……】
林湄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不能慌。不能慌!
她强迫自己转动几乎僵硬的脖颈,视线扫过客厅,最后定格在角落那个胡桃木柜子上——那是姐姐林素留下的,里面收着姐姐所有的遗物。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膝盖撞在柜角也感觉不到疼。颤抖的手拉开柜门,里面是叠放整齐的旧衣物、几本专业书籍,还有一个印有创生科技logo的档案袋。
她将档案扯出来,打开,里面是几页档案纸、几支旧钢笔,以及……一个黑色的名片。
林湄颤抖着按下那串号码,几乎是在电话接通的瞬间就脱口而出:“喂?求求你,帮帮我!陈序……陈序他现在很不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一个冷静的男声响起:“慢慢说,什么症状?”
“他……他刚才突然像变了一个人,用那种冰冷的电子音说话,说什么‘协议零’,什么‘逻辑隔离’……之前就不对劲,他会抗拒我的触碰,像触电一样躲开,还会忘事,有时候连我的小狗名字都会叫错……”林湄语速飞快,声音里带着哭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没有办法救他?”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键盘敲击声隐约可闻。“你描述的症状……在我们内部称之为 ‘渐进式逻辑风化症’。”男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宣判般的沉重,“它对仿生人而言,就相当于人类的阿尔兹海默症。”
阿尔兹海默症……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林湄的心脏。
“是的,”男人肯定了她的恐惧,“它会从最细微的情感数据和边缘记忆开始侵蚀,无法逆转,无法中止。他会逐渐忘记一些东西,行为出现异常,最终……核心人格数据也将逐步瓦解。你看到的抗拒触碰,是感知系统与情感模块链接断开的征兆;遗忘,是记忆数据被不可逆地标记隔离。‘协议零’是这个过程的最终执行指令,启动了,就意味着……风化进程进入了晚期。”
林湄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靠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所以……没有办法了?”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很抱歉。”男人的声音里带着真切的遗憾,“这是写入底层代码的自我保护机制,我们……无能为力。你是林素的妹妹林湄吧,请你……珍惜还能和他沟通的每一刻吧。在他彻底风化之前。”
电话挂断了。
忙音在耳边响起,林湄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望向客厅中央那个静止的身影。
阿尔兹海默症……
她的陈序,正在一点点地“忘记”她。
就在这个念头如同冰锥刺穿心脏的瞬间,那个静止的身影忽然动了一下。
陈序眼中狂乱的数据流如潮水般退去,焦距重新凝聚。他微微晃了晃头,像是刚从一场深沉的梦中醒来,目光带着些许困惑落在瘫坐在地的林湄身上。
"湄湄?"他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温和,只是带着一丝刚重启般的沙哑,"你怎么坐在地上?"
他朝她走来,步伐稳定,在她面前蹲下。温暖的掌心抚上她的脸颊,指腹轻柔地拭去那些冰凉的泪痕。这个动作他做过无数次,熟悉得让林湄的心脏阵阵抽痛。
"做噩梦了吗?"他轻声问,眼神里满是熟悉的关切,仿佛刚才那个冰冷的、宣判她"需要被隔离"的机器从未存在过。
林湄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写满担忧的俊朗面孔,看着他瞳孔中清晰映出的、狼狈的自己。
他忘了。
就在刚才那短暂的混乱后,他忘了"协议零",忘了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忘记她。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庆幸与绝望的酸楚涌上鼻腔。她猛地扑进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将脸深深埋进他带着雪松气息的颈窝。
"嗯,"她的声音闷在他的皮肤上,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一个……很可怕的梦。"
陈序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受惊的孩子。"别怕,"他的声音透过胸腔传来,稳定而令人安心,"只是梦而已。我在这里。"
林湄在他怀中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浸湿了他的衣领。
是的,他在这里。
此刻,真实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