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舞于Z026年8月14日正式入职。


    彼时的程子衿，在她的眼中，就像一张有迹的熟宣。


    凡事落在她身上，正如笔墨落下，描写出来的线条永远根根明晰。她这个人，分明和自己差不了几岁，却总显得比同龄人都要更冷漠和孤僻些。


    当夏舞第一次满头大汗拎着满满几袋子食物和厨房用品站在入户处按响门铃时，门开，扑面而来的就是能把人脸冻成面瘫的空调冷气。那道单薄的身影裹在灰白的条纹家居服里对她淡淡微笑，打招呼道：“请进。”


    “您好。”


    夏舞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随即手中的东西就被尽数接了过去。


    “我来就好，您先休息……”


    “换上拖鞋，淡蓝色那双。”


    “……好的。”


    夏舞在玄关处换完鞋，紧跟着她身后走进厨房。不过她只是把东西放在冰箱门前，告诉了夏舞一声，“这是冰箱。”


    然后就点头示意离开。


    她距离感很强，边界感更强。


    在来之前，夏舞就已经滚瓜烂熟地背下程子衿给她发的注意事项，例如只许在哪个范围内活动，什么可以碰什么不可以碰，哪些需要打扫哪些她自己清理等等。


    看似条例很多，实则框框架架约束下来，这个生活助理还真是一个钱多活少的好事，夏舞不禁腹诽自己图谋不轨还捞着了个便宜。


    在夏舞最初工作的前几天，她和程子衿明面上都是互不打扰。夏舞每天按时买菜，做饭，清洁，在此期间，程子衿可以做到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客厅的沙发上，对一本极其厚重的书全神贯注，除开特定的吃饭时间，她几乎不进食，只一味无意识地喝水。


    此外，她的家里几乎看不到任何世俗意义上的娱乐性产品，客厅里面也没有装电视或者投影仪，倒是各种各样各行各业的书这里堆堆那里放放，最初有些乱，但还算干净。


    她好像生来无欲无求似的，不说后天，则是夏舞在她身上看见的是真正的平静，没有过多佯装假饰，平静到空气中甚至察觉不到她的呼吸声，就连书本翻页的动静也极其细微。


    连带着夏舞即便关上了厚重的厨房玻璃门，隔着音还是尽量放轻自己的所有动作，防止打扰到她。


    冰箱里几瓶不知道放了多久的矿泉水和半袋开口的吐司被“物尽其用”，空荡荡的餐桌逐渐被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满。程子衿在夏舞的提醒中合上书，安静地来到桌边进食。


    虽然程子衿吃得不多，但是每道菜都很给面子地夹了几块，有些送到口中眉头都是微皱着的，但她还是咽了下去。一餐毕，夏舞发现，丰盛的菜肴中，她吃得最多的，竟然是只浇了点酱油的水煮菜，其次便是盐水河虾。她似乎很喜欢吃清淡的煮菜，而炒菜很少动筷，荤类更是几乎没动。


    夏舞照例收拾完回去，晚上在软件上发信息询问她的忌口，得到的回复却是：


    “很多菜好久没吃过了，以前常吃的和不常吃的，我都不大记得味道，所以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暂时可以先不做辣菜，每餐大概三到四样，营养均衡就好。”


    “如果我有实在忍不了的食物或者做法，会及时给你反馈。”


    瞳仁里映着手机屏幕的光，夏舞躺在四楼客厅某个一模一样的沙发上，对她那住在七楼的雇主慵懒回复道，


    “好的。”


    对面没有再发过来消息，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光自动熄灭，映出夏舞一双陷入沉思的眼睛。


    Z026年8月19日。


    夏舞正式工作的第七天。


    当她在又一个下午拎着刚买来的菜进入7001，在玄关换鞋，眼角余光瞥到餐桌旁一动不动的身影时，她的身形微微愣在了原地。


    最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人瓷白的，被淡紫色纱袖长裙映衬的侧颜，乌发淡淡地散在肩头，发尾轻轻落到手肘部位。


    她孤坐在餐桌边，面前摆着一份精致的抹茶红豆卷，餐桌上还多了一个新的细口长颈玻璃花瓶，里面插着三束纯白的单头百合，鲜嫩欲滴。


    然而对上她缓缓移动过来的疏离目光时，夏舞几乎是在瞬间就清醒了。


    点头打招呼：“您好。”


    她的双手从原来的托着下巴变为放到桌面上，向夏舞点头的同时，肩部微微随着动作小幅度耸了一下。


    她在回应夏舞，


    而夏舞一眼看到了她领口处不经意间漏出来的锁骨。


    ……


    对视。


    ……


    “……我先去备菜。”


    不到三秒，夏舞很快收回目光，十分自然地微笑着走进厨房。


    整理冰箱，洗菜，夏舞熟练地把菜板放平，开始给土豆切丝。这两天程子衿难得喜欢上一个炒菜的风味，就是用甜醋呛，她可以吃得更多。


    切菜的间隙，夏舞转身要去开冰箱拿调料，结果透过玻璃门，观察的视线忽然和程子衿对上。


    动作骤然停下，程子衿却扭过头，不再看她。


    夏舞的目光缓缓落到餐桌桌面上。


    进门前就已经摆在桌上的甜品到现在仍然完好如初，程子衿今日也一反常态，竟然稳稳当当在餐桌前空坐这么久，而不是在沙发上看书。


    犹豫一瞬，夏舞挪步洗干净手，推开厨房门，走向程子衿。在离她身侧还有三步之遥时轻笑发问：“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程子衿闻声抬头，夏舞看见她眼中似乎闪过一抹犹豫，心中不禁疑惑更甚，继续道，


    “这家抹茶红豆卷最近很出名，您要是觉得好吃，我可以复刻出来在家做。”


    她终于出声：“你喜欢它吗？”


    嗓音淡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还好，不过味道还算不错。”


    ……


    “……我吃不完，你要尝尝吗？”


    夏舞立刻有些惊讶地挑起侧眉，不过程子衿目光落在桌面上，并没有注意到她。夏舞对于她从自己进门以来的一系列反应都终于在此刻后知后觉，心中不禁隐隐暗潮涌动，连带着嘴角也勾起来，于是浅笑着回应：“您不介意的话，我拿两副叉盘分一下。”


    见她安静点头，夏舞悠然转身回到厨房，眼里满是有趣的玩味。


    看来，对于观测对象的观察策略，要继续优化了。


    现在的夏舞觉得，她的观测对象，


    可能和完美的熟宣比较，相差甚远了。


    程子衿，


    内里根本还是生宣呐，又或者说……


    还没完全熟透。


    空白之处，还需笔墨继续浸染。


    命运的齿轮旋转一刻不停，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程子衿就是天生为她而来的，夏舞发现自己了解她越多，对她的观测兴趣好像就愈发浓厚。


    碰巧，夏舞最擅长的，就是处理半生不熟。


    用最温柔的手法，先将熟透的部分一点一点剥离开，然后……


    丢掉。


    再把生的部分种在自己的手心里，慢慢为她缔造一个独属于她自己的空间……


    她会觉得一切都是安全的，一切都是值得信任的。


    那将会成为她的乐园。


    只有在观察中缔造，才能在缔造中结果。


    唯有成于自己的熟宣，方能在自己的笔下，


    浸墨生花。


    Z026年，8月27日。


    夏舞第一次“加班”。


    晚上吃完饭，夏舞清理干净，正准备离开之时，发现早已进卧室的程子衿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牙白的长裙，肩上散着柔顺的发，正静静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


    夏舞缓缓停下拿外套的动作，用眼神询问。


    “怎么了？”


    “你急着回去吗？”


    “……不急。”


    “那你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吗？”


    “没有。”


    ……


    “我想……出去走走。”


    “……好的。”


    两人出门，夜空宁静，有人在城市的街道边烧火盆，烟雾憔白，魂灵一样随风打转，绕着盆边的人。程子衿远远地停下脚步，驻足观看。夏舞也这才意识到，今天是中元节。


    原地看了几秒，夏舞忽然悄悄往后退了两步，无声站在了程子衿的侧后方，眼睛坦然地注视着她头顶的昏黄路灯，以及灯下安静淡然，凝视远方的的侧颜。


    她的眼眸微亮，似乎能从中看到火焰的余烬。


    那是寒冷的温度。


    那余烬比寂静的夜晚还要黑，她的发丝被迎面而来的的风统统吹到脑后，发尾也在夜风中寂寂地扬着。


    夏舞沉默的目光落在那上面，久久不动。


    继续往前，走走停停。那段路不算长，但好像因为共同见证了一些独特的风景，所以记忆盛着美好和时间一起定格在了脑海里。


    一切发展都比预期来得更加猛烈，更加顺利。


    夏舞对此，不作她想，唯剩满意。


    再后来，整个九月，开始让夏舞意识到观测对象身上另一个更有趣的事情。


    那就是，


    ——过节。


    大多数普通的日子里，程子衿除了阅读就是写作，可是似乎在某一些日子里，她可能会出门，可能会购物，总会突然多出来一些别样的安排。


    诸如夏舞九月三号在客厅书架上新发现的国史，尚未拆封；九月十号，细口长颈里的花从单头百合换成了嫩绿的康乃馨；二十号，她从平台上购入了两盒好评如潮的电动牙刷礼盒套装，并且在二十五号中秋节的时候送了一盒给夏舞。


    而夏舞一面绞尽脑汁思索着她这些行为安排背后的大致动机，到底是什么促使她会想要做这些事，一面穿着围裙，在厨房里面忙着做低糖版的月饼。


    后来夏舞终于发现，程子衿的这些行为和她本人当下的情绪状态关联不大，主要是和事件发生的当日是特殊日子有关——换句话来说，她可能就是喜欢过节。


    二十五号晚，夏舞入职以来第二次加班。


    她陪着程子衿出了门，在小区公园的湖边看到了圆圆的明月，氛围静谧而美好。


    月亮照着她瓷白的脸，侧颜冰冷而清晰，月光下她的黑眸格外澄澈，甚至比她们身前的这一整池水都要更像湖，更幽静，更深邃。


    这面湖，是蓄了墨的湖。


    墨色在水中飘飘荡荡，深深浅浅……


    若即，


    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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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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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Chapter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