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雨夜观音

作品:《不堪配

    雨砸下来时两人已进了庙,连带着马和骡子一并牵进来,不知是不是路选的太偏,庙里看着也是久无人迹。


    庙里供着尊观音,只剩下半截。缺口从头顶的莲花冠斜劈着下来,擦着鼻梁嘴角落在肩骨,仅留下半张脸,半边法相,和一只掉在桌案上的残臂。


    宁不救垂下眼,没找见庙里的蒲团,地上只有零散的枯草,一些还陷到泥地里,烂在一起。


    她绕开这些,找到最干燥的那块地面,先检查了一遍有无毒蛇虫蚁。


    拴好坐骑的应无赦靠过来,怀里抱着路上顺带折的树枝,在宁不救选好的地方搭起火堆。


    空气里泛潮,火折子吹了好几下,终于燃起来,点起些许暖意。


    宁不救看着跳跃的火与火光映照下的干净地面,有些出神,“这地方,蛇虫鼠蚁都绝迹。”


    应无赦刚收起火折子,闻言想了想,“应该没有埋伏。”


    宁不救听笑,转念想到他先前的行当让他只会这样想也实属应当。赶在庙里下小雨之前,宁不救先掏出包袱里存了一日多的饼子分给应无赦。


    之前两人急着赶路,晌午也没时间吃这个。


    应无赦咬着饼,从这硬度里好像知道了什么,悄悄去瞟宁不救,火光映着她的脸,人镀着光,他只瞧一眼,又连忙收回视线。


    外面的雨愈发大,宁不救拧眉。这时节的暴雨绝非好事,雨后进秦岭也会很凶险。


    她看向应无赦,后者立时察觉,抬眼回望。


    宁不救斟酌开口:“去陇南还是走秦岭最快,这雨未必会一直下,救人宜快不宜迟,我们不改道。”


    应无赦点头,“好。”


    他又等了会儿,见神医没有别的要交代,重新低下头啃自己的饼子。


    宁不救以为他喜欢,干脆把剩下的饼子都给他。她递过来,应无赦就接,一个个吃下去,一直吃到宁不救摸了个空。


    应无赦抓起水囊,连喝好几口。


    宁不救见他没有继续吃的意思,才止住从包袱里接着取干粮的念头,琢磨着怎么提罗刹堂才算委婉。


    “神医。”应无赦忽然低声叫她,把身旁的刀推过来,“有人来了。”


    宁不救接住刀,立时拎起包袱往隐蔽处一塞,再看应无赦已摸至庙门一侧,亮出背上刀刃。


    那柄黑刀的刀身原也是通体玄色,轻易便能与夜色融作一团,让人很难察觉。


    她陡然有些好奇,抽出手中刀的一点刃尖观察。


    果然是白的,亮的还有些晃眼。


    正要把刀彻底拔出,那道夹在雨里的脚步声也传到宁不救耳朵里——声音很乱,不像练家子。


    宁不救迟疑一瞬,那不速之客已到了庙门。此人方跌进来一只脚,应无赦已然出手,以刀背抵住来人颈侧,刀尖直指庙外。


    无人再至。


    来者是个女人,作普通农妇打扮,浑身湿答答地滴水,看起来身无长物,只在怀里抱一个瘦弱娃娃,用外衣兜头搂着。


    应是被刀吓住,她面色白得厉害,咬着唇一声没敢吭。倒是她怀里的娃娃先动了动,瞧见刀就哇哇大哭起来。


    应无赦呆住,有些无措,但手里的刀依旧稳着。宁不救开口叫他:“别怕,她们应当是真的过路人。”


    应无赦闻言收刀,那妇人脚一软,抱着孩子瘫在地上。宁不救把应无赦借出的兵器还给他,蹲下身与妇人平视:“带着孩子往里坐坐吧,庙门没了,这儿漏雨。”


    妇人紧紧搂着孩子,没有行动。


    宁不救理解她的顾虑,她也有。


    “你们是附近的村民?怎么病着还往这里跑?”


    听到“病”字时妇人有了反应,猛地抬头,眼底的防备比方才还重。


    宁不救明白了,“疫病?”


    “不是疫病!”妇人声音尖厉,又颤抖着重复:“不是疫病……不是疫病……”


    妇人的状态看起来有些疯癫,她怀里的孩子哭得更厉害,宁不救慢慢接近她们,站在她一下子就能扑过来的距离里。


    “我是大夫。”她道。


    她的这句话好像又滚进地里,没被任何人听见。


    看着依旧表现得疯癫的妇人,宁不救笑了一下后突然发难,手朝着娃娃挥过去——


    又先一步改道,紧紧攥住妇人来挡的手腕。


    庙里现在只剩下孩子的哭与雨,宁不救看着妇人,语调平静:“看得出你没有疯病。”


    没有疯病的妇人抱着她真的病了的孩子坐到火堆旁,宁不救抱臂坐在她对面。应无赦立在宁不救身侧,手里还拿着两个烧饼。


    “说说吧。来处,原因。都交代清楚,你娃娃的病,我能治。”


    见对面依旧不语,宁不救垂眸,“她没得疫病。”


    妇人终于有了反应,抬起脸直勾勾盯着宁不救。宁不救叹气,“我说了我会治病。”


    应无赦没忍住点头,“她是神医。”


    妇人的眼光又变得怀疑,发哑的嗓子慢吞吞吐字:“神医,怎么会带个、带个……”妇人本想说带个土匪,但应无赦长的也不太像土匪。


    应无赦垂下头,把自己的眼睛藏起来。


    宁不救见人带个半天也带不明白,替她道:“这是我的药童。”


    妇人惊疑:“药、药童长这样?”


    “药童要长什么样?愿意学,能抓药,我愿意收不就得了。”宁不救一脸合该如此,“这年头,收个会武的药童,我还安全。”


    “也对……”妇人似被说服,终于愿意吐露点消息,“这观音庙,之前是靠山村的。”


    “我、我是靠山村的媳妇儿。”


    宁不救嗯了一声,“你叫什么?”


    “我叫什么?”妇人有些疑惑,但还是交代,“李秋娘。”


    她有点怕这个人接着问她娘家在哪里,但她没有,只是让她继续说为什么这个时候上山。


    “村里进了山匪,俺逃出来的。”


    宁不救又笑,笑得李秋娘有点心慌,但她什么都没再问,只是问她孩子烧了多久。


    李秋娘搂着孩子的手收紧,“……天擦黑的时候烧的。”


    她说完就见这个“神医”起身走到她跟前,李秋娘强忍着往后缩的冲动,但这人只是俯下身看了看,很快又站好。


    李秋娘在她身上闻到一种很淡的香,像草籽,也像前年足足花了十五个钱才从镇上买来的那包药。


    她现在有点不确定了,可大夫治病,不要再多问问么?


    宁不救想了一下,转身去观音像后找自己的包袱,其实这小孩原本病得不重,但病了还淋雨,刚刚又受了惊,药是得配着吃。


    好在这些都是常见病症,她包袱里还有先前为了伪装搓下的足量药丸子,分出把人治好的量完全不成问题。


    将分好的药丸用小布袋装好,宁不救带着药折返,见应无赦换了个位置站,而李秋娘的手里握着两个烧饼,一双眼在人饼孩之间无措地来回打转。


    宁不救微顿,上前把药给李秋娘,“一日两回,前两回两颗深色药丸配一颗浅的。之后每次只吃两颗深色药丸,咳声轻了就一颗颗地吃,好了就可以不吃了。记住了吗?”


    李秋娘磕磕绊绊复述一遍,用词虽有出入但理解倒是全对。


    宁不救脸上挂了笑,欣慰点头。


    “药……药钱?”


    宁不救的笑意更真切几分,语气听着都温和了许多:“娃娃的药就当赔礼了,至于你的药钱,拿消息抵吧。”


    李秋娘有点懵,“我的药?”


    宁不救点头,“你也吃深色药丸,不用浅的,吃法跟你娃娃一样。”


    李秋娘抓着布袋,这会儿真的信了几分宁不救是神医,“那、那消息?”


    “这附近只有靠山村一个村子么?”


    李秋娘摇头,“西边还有个北山村。”


    “都在山下?”


    李秋娘点头。


    宁不救暂且没再问别的,只交代李秋娘记得吃药,自己走到庙里栓马和骡子的那头。


    应无赦跟过来,小声喊她:“宁神医。”


    宁不救做了个噤声动作。


    应无赦见状又扣紧刀,眼神在庙里瞄了一圈,转回来时就对上宁不救的疑惑眼神。


    宁不救用气音同他道:“还有人来?”


    应无赦意识到他误会了,摇头。


    宁不救松口气,若再来一个,她就真要去观音跟前拜拜了。


    火堆前李秋娘和孩子吃了药,很快都睡过去,这反应明显不正常,但应无赦什么也没说,倒是宁不救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你知道这种病想要好还需要做什么吗?”


    她其实没指望应无赦回答什么,但他这会儿表现得像个真药童一样,还知道思考:“躺下来?”


    他其实已经说对一半了。宁不救跟着点头,道:“心也得闲下来,所以最好能好好睡一觉。”


    宁不救在这类药丸子里都添了点安神药材,让人睡沉些并不难。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宁不救重新靠近这两个人,伸手摸了摸这孩子的额头。


    应无赦看着她掏出针包,给那孩子扎了几针。


    把人救利索了的宁神医站起身,道出自己的计划:“明儿天不亮就得走。”


    “神医觉得她们是饵?”


    宁不救摇头,“不像。但小心些总没错。”


    应无赦点头:“之前他们也抓过无辜人推来打头阵,好让人放松警惕。”


    宁不救看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罗刹堂。心道这号称江湖一流的杀手组织追杀人还得用这么损的阴招,难怪肃清个人肃清这许久还是死期将至。


    “她撒谎的举动前后对得上,不像受人胁迫。”李秋娘这种程度的谎话对宁不救来说太好识破,都不用她额外分心去观察什么神情变化,单是说的话就已经漏洞百出。


    应无赦愣了一下,“神医看出她骗人,不追问么?”


    “追问做什么?我们又不去靠山村出诊。”宁不救把针包仔细掖回怀里,“庙里的观音尚且只管拜到她跟前的凡人,与我无关的事,我还要上赶着管不成?”


    应无赦看着她,宁不救身后是那尊观音像。他不懂观音,只知辨认伤口。


    观音,也会得刀劈斧砍吗?


    “好了,趁现在眯一会儿吧。轮流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