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灯火照归途
作品:《天弃》 暮色中的桃源静得出奇。
齐云斜倚桃枝,望着尉迟卿专注盯着掌中桃子的模样。少年银发垂落,在晚霞中染上几分暖色,长睫投下的阴影却遮不住眸中那点困惑。
“子卿不妨告诉仙君——”齐云忽然倾身,发尾扫过对方手背,“那日为何要扮作新娘?”
尉迟卿指尖微蜷,却仍盯着那颗桃:“仙君不是猜到了。”
这便是认了。齐云低笑:“我们太子殿下,当真心善。”
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响动。尉迟卿忽然双手捧桃递到他眼前:“你看。”
霞光里,那颗本该粉白的仙桃竟变得通红,像极了人间姑娘出嫁时点的胭脂。齐云接过时指尖相触,桃皮冰凉,内里灵力却依旧温润——分明只是变了颜色。
“子卿……”齐云忽然将桃递到他唇边,“咬一口。”
尉迟卿迟疑一瞬,双手轻轻搭上齐云的手腕。俯身时银发如帘垂下,露出后颈一小片肌肤——那里有枚凤羽纹正泛着浅金。
齐云看着那淡色的唇瓣轻启,贝齿陷入桃肉的瞬间,果香混着少年呼吸拂过指尖。最要命的是隐约瞥见的舌尖,竟比桃汁还要艳上三分。
“甜吗?”他声音比平时低了些。
尉迟卿咽下果肉,唇上还沾着晶亮汁液:“很甜。”
有花瓣飘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齐云忽然用拇指抹去他唇角桃汁,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回:“桃源里的桃,从来都是……”
话突然顿住。他盯着自己指尖——方才拭过的肌肤,竟浮起一层薄红,从唇角一直蔓延到眼尾,真真成了“人面桃花相映红”。
尉迟卿似无所觉,只疑惑地看着突然沉默的仙君。殊不知自己此刻模样,比那颗红桃还要诱人采摘。
正恍惚间,忽见一只渡鸦掠影而来,悄无声息地停落于少年面前。竟是夜王传讯而至。
鸦羽墨色如夜,少年指尖轻触,讯息如水流过心间——原是叫他不必再忧,那纸休书已妥善送至璃姑娘手中。
他这荒唐又不得已的“替嫁新娘”一事,终是尘埃落定。
桃花仙人望见这一幕,唇角不由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并未多问,只是静静收回目光,任那少年与渡鸦沉浸在这一刻的宁静之中。
夜半时分,尉迟卿自床榻间倏然转醒。
枕畔犹残留着一缕清冽的桃木冷香,纱帐外月色清亮如洗,却照不亮帐内氤氲的昏暗。他抬手轻按眉心,方才梦中种种缭乱旖旎,竟一时模糊了虚实界限。
梦里,那颗饱满的红桃仍妥帖地置于齐云掌心。可当他俯身欲咬时,仙君的指尖却忽地抚上他的唇。温热的指腹碾过唇角,沾着桃汁的甜腻,一寸寸探入他齿间……
“……”
尉迟卿骤然坐起身,银白长发如流瀑般披散满背。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那里仿佛还残留着被触碰的温度与触感。
——荒唐至极。
窗外忽有风过,桃枝簌簌,轻叩窗棂。
沙沙声间,他听见隔壁传来一声低哑带笑的话音:“子卿醒了?”
是齐云。
尉迟卿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颤,尚未应声,便又听得那嗓音悠悠传来,分明染着几分促狭:“仙桃的滋味……可还令人回味?”
“……”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包括那颗因仙君心念微动而悄然变色的桃,包括自己梦中无意识的低喃,甚至包括——
“哗啦”一声,纱帐被人从外撩开。齐云斜倚窗边,月光为他周身镀了层朦胧银辉。他指尖闲闲转着一颗红得灼眼的桃子,笑如狐魅:“说来有趣,这桃源中的桃树……”
他忽地倾身向前,将那颗鲜润的桃子轻抵在尉迟卿唇间,低语道:
“最是懂得……察言观色。”
果香清甜扑面,尉迟卿却只凝目于齐云微敞领口下那一截明晰的锁骨——不知何时,那里竟缠上了一段细细的红线,正随他呼吸轻轻起伏。
“仙君的心跳,”尉迟卿忽然轻声开口,“快得紧。”
齐云动作倏然一顿。
尉迟卿抬手,指尖虚虚点向他心口。虽隔衣料,却仍能清晰感知其下急促而滚烫的震动——
正如那颗红桃灼眼的艳色,正如梦中勾入唇齿的指尖,正如……
“因为子卿。”齐云忽然握住他手腕,一把将人带近。吐息交错间,那颗红桃自掌心滚落榻间,在月色中泛出湿润微光,“它才会这般红。”
“……我?”
少年太子微微仰首,眼中犹带几分迷惘。桃花仙君眼尾的绯色不知何时愈发浓艳,那双桃花般的粉眸之中,清晰映照着少年昳丽的身影,仿佛落入春水的绯月。
“是啊……正因为是子卿。”
少年抿了抿唇,仰起脸诚心诚意问道:“那……我要如何做,它才会变回粉色?”
这话落在仙君耳中,却不啻惊雷。
桃色因他心绪而染赤,少年这一问,分明是在问他——要如何做,才能令自己这颗心不再为之悸动。
“好了,子卿……你什么都不必做。”桃花仙君的声音渐低,似风拂过桃枝般轻柔,“只需继续安睡……再做个好梦便好。”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绯色流光,悄然消散在月色之中。
少年望着那空茫之处片刻,眼睫渐沉,终是再度合眼睡去。
窗外月华依旧,桃花纷落如雪,寂静无声。
翌日,晨露未晞,尉迟卿独坐桃树下拭剑。君卿剑身雷纹流转,映着熹微朝霞,将他耳尖也染上一抹浅粉——自那颗红桃滚落榻下起,他已躲了齐云整整三个时辰。
“太子殿下。”齐云的声音忽自树梢飘落,“我的花间剑,是不是比昨日更亮了几分?”
尉迟卿抬首,正见那人倒悬桃枝之间,银发垂落若银河倾泻。花间剑轻悬于他指尖,剑柄处雕琢的桃花的确较往日更艳三分,似浸饱了晨露的真蕊,灼灼欲燃。
“嗯。”尉迟卿应得极淡,垂眸继续拭剑,指尖却无端紧了一紧。
齐云翻身翩然落地,衣袂拂动间掠起一阵纷扬的桃花雨。他忽以剑尖轻挑尉迟卿腰间玉佩,笑问:“可知为何?”
玉佩摇曳的光影间,尉迟卿清晰看见——那剑柄桃花蕊心正凝着一滴晶莹露珠。那分明是昨夜梦中,自己无意识攥住齐云衣襟时,对方落在他眼角的……
“不知。”他骤然起身,君卿剑“锵”一声利落归鞘,“该启程了。”
齐云凝望少年近乎仓惶的背影,忽的低笑出声。指尖轻抚过剑柄上那滴露珠,看它在晨曦中化作一缕绯色轻烟——
三千岁的仙君这般逗弄十七岁的小凤凰,确是有几分欺负人了。
可谁让这只凤凰……
连羞赶的模样,都漂亮得叫人想藏进桃源最深之处呢?
很快,一切便已安排妥当。他此番出行本就没带什么,不过孑然一身而来;如今离去,自然也只需孑然一身而归。
只是那枚储物戒中,悄然多出了许多仙君为他添置的玉簪琼琚,与各式精巧别致的物件——每一件,都染着桃源的月色与那人指尖的温度。
一辆青帷马车悠悠驶过山道,檐角铜铃轻响,叮咚声惊起林间数只雀鸟。
尉迟卿倚在窗边,银发被微风拂起几缕。他凝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雾霭缭绕间,依稀可见村落炊烟袅袅升起。这是他沉睡十二载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注视这片山河。
齐云斜倚在对面,手中折扇轻摇,目光却始终流连于少年被晨曦勾勒的侧颜。自桃源出来后,小凤凰话虽少了些,可那双紫眸中的光采却愈发明亮——宛如新破茧的蝶,对天地万物都藏着未曾言说的好奇。
“子卿。”齐云忽然以扇尖轻点窗外,“看那边。”
尉迟卿循声望去,只见崖边一株野桃树寂然盛放,粉白花瓣纷扬洒落,在苍翠山色中格外灼目。
“像不像你偷吃的那颗?”齐云含笑道。
尉迟卿瞥他一眼,并未应声,却悄悄将车窗推得更开几分,任那抹桃色在眼底久久停留。
马车碾过碎石,轻轻颠簸。齐云袖中忽然滚出个油纸包,清甜的香气顷刻盈满车厢。
“尝尝?”他拆开油纸,露出几块晶莹如琥珀的蜜渍桃脯,“山下那位老婆婆硬塞来的。”
尉迟卿犹豫一瞬,终是抵不住那诱人甜香,伸手取了一块。果脯绵软,蜜意倏然在舌尖化开,让他不自觉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齐云忽然倾身而来,指尖轻柔拂过他唇角:“沾到糖渍了。”
那温热触感一掠即逝,却让尉迟卿自耳根烧起一片薄红。他僵直地转向窗外,故作专注地继续看景,却未曾察觉——自己一缕银发发梢,正被仙君悄悄绕上一段细细的红线。
不知行驶了多久,帘外忽地飘起细雨,凉风挟着湿意漫入车厢,几缕雨丝沾湿了窗棂。仙君指尖凝起一缕清风,那鲛绡帘便如垂落的蝶翼,轻轻掩住了天光。少年倚着绣枕闭目,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青影,衣袂间若有似无的冷香与湿润的雨气交织缠绕。
雨势渐浓,车顶嘈嘈切切,忽如素娥醉抛琉璃盏,琼珠乱跳;忽似昆仑玉碎,冰魄坠寒潭。一声声,一更更,竟似天公擘阮咸,拨着无字的清商调。
仙君广袖垂落,云纹暗绣掠过少年衣角,窸窣间——
是鲛绡与流银缎的摩挲,是千年桃花与凤凰儿的相逢。
青帷马车缓缓碾过山道,湿润的泥土早已悄然沾上鎏金车轮。车檐铜铃蓄满了雨水,每一声“叮——”都似裹了层江南的棉絮,沉甸甸地坠入氤氲的雾气之中。
尉迟卿忽地睁开双眼,睫下紫眸微动,如两粒浸于寒潭的星子,清冷而明亮。他掀帘时带起一阵微凉的风,只见远处山坳里,几缕青烟正缠绕着雨丝袅袅升起。几个披蓑衣的农人俯身摆放祭品,艾酒与青团的甜涩气息夹杂着新翻泥土的腥气,隐隐约约漫至官道上来。
“今日是清明。”齐云将缠枝莲纹暖炉轻轻推至少年手边,炉中的银骨炭猝然爆出一声细微的噼啪。“人间祭祖的时节。”
尉迟卿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炉上凸起的莲纹。雨幕中那些素白的纸伞,恍惚间令他想起长眠十二载里的每一个今日——父皇玄衣上金线绣制的龙纹如何被皇陵的细雨浸染成暗色,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背跪在青石板上时,竟比陵前千年古松投下的影子,还要弯折几分。
车窗外飘来焚烧纸钱的焦味,混着雨后泥土的气息。齐云忽然变戏法似的从袖中取出两盏素白灯笼:“清和国习俗,放河灯慰亡魂。”
灯笼不是常见的莲花形,而是做成灵雀模样,翅尖还沾着银粉。尉迟卿接过时,发现灯罩上题着“魂归來兮”四个小字,墨迹未干。
“仙君也会祭奠亡者?”
齐云正用朱砂笔在另一盏灯上画桃枝,闻言笔尖一顿:“有位故人……忌日恰在清明。”
雨丝忽然变密,打在车顶如珠玉落盘。尉迟卿看着仙君笔下桃枝渐渐成形,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教我画凤纹。”
齐云怔了怔,反手将朱砂笔塞进他掌心,从背后环住少年执笔的手。这个姿势几乎将人拢在怀中,银发扫过尉迟卿颈侧,带着桃木的冷香。
“要这样运笔……”
手把手画出的金凤栖在桃枝上,喙部却沾了滴朱砂,像衔着枚红豆。两盏灯并排放在膝头时,尉迟卿忽然发现——若将两灯相叠,凤首正好抵着桃枝最艳的那朵花。
暮色垂落如鸦羽,马车停在一处荒废野渡。芦苇丛中惊起几只白鹭,翅膀掠过水面时,打碎了最后一缕晚霞。
“明日就能到风月国了。”齐云跃下车辕,白色衣袂翻飞如蝶舞。他转身伸手,腕间悬着的绯铃微微晃动,“今晚在此歇息可好?”
尉迟卿搭上那只手,白金长袍垂落时泛起月华般的微光。足尖点在潮湿的泥地上,却像踏着无形的玉阶,连最细小的尘埃都不敢沾染他的衣角。
远处河面上,几盏顺流而下的河灯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老柳树上——一个如出鞘的剑,一个似未化的雪。
野渡口的老柳树下,几盏素白河灯正逐水飘零。齐云半跪在青石上,指尖一簇灵火点燃灯芯,雀形灯罩霎时活过来般——竹骨为翼,素纱为羽,火光从雀目处流淌而出,在尉迟卿眸中漾开细碎的紫晶光斑。
“父皇说……”少年忽然开口,声音比河灯更轻,“我诞生那夜,皇陵的千年汉柏突然开了花。”
灯影摇曳间,那些沉睡的旧事簌簌抖落:
帝王抱着婴孩站在柏树下,指尖抚过树身突然绽开的淡青花苞。史官战战兢兢记下“木德复萌”的异象,却不知陛下在婴孩襁褓里塞了张洒金笺——“凤鸣九皋”的“卿”是给天下看的,“向死而生”的“青”,才是烙进他骨血的谶言。
两盏灯放入水中,雀灯随着涟漪打转。齐云的红桃灯却径直漂向河心,仿佛有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更奇的是,尉迟卿的凤纹灯竟也追着那点红光而去,两盏灯始终保持着三尺距离,像隔着天河相望的星辰。
夜雨渐歇,对岸突然升起万千孔明灯。暖黄光点铺满夜空时,齐云袖中忽然飞出一枝桃花,不偏不倚别在尉迟卿腰间玉带上。
“清明也是踏青节。”他笑着后退两步,“走吧,带太子殿下尝尝人间的青精饭。”
尉迟卿低头看那枝桃花——分明是仙君本体所开的花,却比寻常桃花更红几分,像浸过心头血。
夜市灯火如昼,停歇了没多久又落的细雨在灯笼映照下成了金线。齐云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伞面绘着灼灼桃花,将尉迟卿严严实实笼在伞下。
“尝尝这个。”他从摊主手中接过青团,碧莹莹的团子盛在桐木匣里,衬得指尖如玉,“用雀舌嫩艾揉的米皮,里头是桂花蜜馅。”
尉迟卿接过,指尖陷进软糯的表皮。咬破的刹那,艾草清苦在唇齿间炸开,混着蜜糖的甜腻,激得他眉心骤蹙。
“……苦。”
这声抱怨轻得几乎听不见,偏生齐云耳尖一动,低笑出声。少年太子此刻的模样实在罕见——素日清冷的紫眸蒙了层水雾,唇上沾着一点碧绿粉糯,连银发梢都委屈似的垂落几缕。
“吐出来。”齐云忽然摊开掌心凑到他唇边,腕间绯铃随动作轻响,“仙君这儿有甜的。”
尉迟卿却抿紧唇,喉结滚动着硬是将青团咽了下去。舌尖残余的苦涩让他无意识舔了下嘴角,忽见齐云眸色一深。
油纸伞忽然倾斜,遮住摊主好奇的视线。仙君指尖掠过少年唇瓣,抹去那点艾草渍:“我们凤凰儿吃不得苦……”
变戏法似的托出个白瓷盏,盏中躺着三枚樱粉色团子,表皮晶莹如琥珀,隐约可见内里流心。
“桃露冻的。”他捏起一枚抵在尉迟卿唇间,“尝尝?”
这次是清甜的桃香先漫开,咬破后涌出冰凉花蜜,竟与桃源那日的红桃滋味一模一样。尉迟卿眼睫微颤,没察觉自己就着齐云的手连吃了两枚,唇珠不慎蹭过对方指尖。
“慢些……”齐云忽然用拇指按了按他下唇,“沾到了。”
远处传来踏歌声,清明祭祖的人们开始围着火堆跳舞。火光映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将伞下狭小空间烘得温热。尉迟卿忽然发现,齐云袖口不知何时也沾了艾草汁,青碧色在茜红衣料上格外扎眼。
“仙君。”他指向那处污渍,“你也……”
话未说完,腕间突然一紧。齐云拽着他挤进欢舞的人群,油纸伞在推搡间落地。夜雨不知何时停了,漫天孔明灯下,仙君银发与他的交织飞扬。
“子卿可知——”温热呼吸拂过耳尖,“清明除了祭亡魂……”
三枚桃露团子的糖霜开始在胃里发烫,尉迟卿恍惚听见后半句飘散在风里:
“……还要教心上人尝甜头。”
清明雨后的长街泛着水光,倒映出两位银发仙人并肩的身影。
“小公子生得真俊!”卖花妪将一枝垂丝海棠硬塞进尉迟卿手中,“这花配您颜色——”
话音未落,那枝海棠突然在少年掌心化作冰晶。齐云折扇一展,掩住唇角笑意:“我们小郎君面皮薄,阿婆莫要逗他。”
尉迟卿耳尖微红,指尖残留的花香却挥之不去。自踏入市集,这般情形已上演数回——卖糖人的非要送他凤凰形状的,绣娘追着要为他量衣,连茶肆老板娘都特意换了套霁青瓷盏,说才配得上他的气度。
“让让!让让!”
人群忽然骚动。十来个戴柳环的少女嬉笑着涌来,最前头的黄衫姑娘手捧柳枝,竟要往尉迟卿发间插:“清明戴柳,百病不侵——”
齐云广袖一拂,那柳枝倏地停在空中。他笑吟吟摘下自己腰间玉佩递过去:“不如换这个?”
少女们顿时炸开锅。谁不知这银发郎君的玉佩看着就价值连城?偏生尉迟卿突然伸手,主动接过柳枝别在衣襟:“多谢。”
刹那间整条街都静了。
嫩绿柳枝映着霜白衣襟,衬得少年眉眼如画。齐云怔愣间,忽见尉迟卿朝他瞥来一眼——那眸光清凌凌的,偏生眼尾飞红被柳色衬得愈发艳丽,活脱脱是古籍里勾魂的雪魅。
“仙君。”小太子指尖轻点他腕间绯铃,“玉佩。”
齐云这才发现自己的双鱼佩已被人群挤得悬在袖口摇摇欲坠。他正要接过,尉迟卿却突然拽断系绳,将玉佩收入自己袖中:“归我了。”
这番动作行云流水,等齐云回过神,掌心只剩半截红绳。他忽然低笑出声,趁人不注意凑到少年耳边:“殿下可知,在民间……收男子玉佩是何意?”
尉迟卿脚步一顿。
“意思是……”齐云指尖勾住他腰间玉带,“要给他当一辈子小郎君。”
夜风骤起,吹落满街灯笼。纷乱光影里,没人看见太子殿下突然攥紧柳枝,也没人发现仙君袖中飞出的桃花瓣,正悄悄缠上那截嫩绿枝条。
尉迟卿摩挲着袖中双鱼佩,温润玉质还残留着齐云的体温。这玉佩通体雪白,唯独鱼眼处嵌着两点朱砂,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倒与仙君眼尾那抹薄红如出一辙。
“子卿可知这玉佩的来历?”
齐云忽然驻足,折扇轻点尉迟卿腕间那枚触手温润的双鱼佩。远处河灯的暖光倒映在他粉琉璃色的眼眸中,像是揉碎了一池荡漾的星河。
尉迟卿摇头,银发随之轻动,扫过腰间玉带,发出细碎清响。他对此确实一无所知。
“原是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雪玉芯。” 齐云执起他握佩的手,指尖带着一丝缱绻的暖意,在玉佩上交缠游弋的鱼纹上细细描摹,“三百年前,有位痴人,日日对着这块冷玉雕琢,说要等……”
话到此处突然顿住。仙君望着少年被近处灯笼柔和光晕映得微微发红的耳垂,话锋倏然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戏谑:“不过是个老套的无聊故事。倒是太子殿下——”
他忽然毫无征兆地贴近,银发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扫过尉迟卿的颈侧,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压低的声音里满是玩味:“强夺‘臣子’贴身玉佩,按风月国律法,该当何罪?”
恰时夜风送来远处酒肆缥缈的琵琶声,丝丝缕缕。尉迟卿闻言,面色不变,只是忽然将那块玉佩自腕间取下,直接按回齐云掌心:“那便还你。”
动作干脆利落,毫不留恋。
然而,就在两人指尖相触的刹那,那枚静默的双鱼佩突然泛起温润微光!两条玉鱼竟如同活过来般自行游动起来,朱砂点就的眼眸遥遥对望,尾鳍亲密地交缠旋转,在两人相贴的掌心间映照出一个完整而玄妙的太极光纹!
“晚了。”齐云低笑一声,眼底光华大盛,反手握住玉佩,将那系佩的红色丝绳极其灵活地绕过尉迟卿纤细的手腕。
那红绳也不知是何仙家材质,甫一接触肌肤,便如同水滴融入大海般,隐没无踪,只在他腕间原本光洁的皮肤上,留下一点鲜艳欲滴的朱砂痣——其位置、色泽,竟与尉迟卿右耳垂上那点天生的红痣正好配对。
更奇的是,尉迟卿别在衣襟处、原本只是应景的一小段柳枝,仿佛被这强大的生机与缘法之力催动,突然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枝条蜿蜒生长,轻柔地攀上太子肩头,竟还开出了一串串淡粉色的、形似缩小版桃源桃花的小花!
“仙君……”
尉迟卿看着腕间突然多出的朱砂痣和肩头绽放的柳桃,紫眸中闪过一丝讶异。
“嗯?”
齐云含笑应着,等待他的下文。
尉迟卿凝视了腕间红痕片刻,忽然伸手拽过齐云宽大的衣袖。在对方略带错愕的目光中,他低头,用牙齿精准地咬断了那枚双鱼佩上还残留的半截红线,然后将剩下的、仍系着玉佩的半截红绳,郑重其事地系回了齐云腰间。
“赠佩还须还礼。”
他退后半步,指尖无意识地掠过自己耳垂上那点对应的红痣,语气是一贯的清冷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风月国的规矩。”
月光如水,温柔地照亮两人腕间与耳垂上那两点相似的朱砂痣,也照亮了齐云眼中骤然迸发的、如同星河炸裂般明亮璀璨的笑意。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打更人沙哑悠长的调子,混着梆子声,飘荡在寂静的夜空中:
“梆——梆——”
“三更灯火照冥途哟——”
“梆!”
“未归人点引魂烛——”
“梆!”
“阳间柳条阴间絮哟——”
“梆!”
“谁家红线系……嗝!”
最后一声梆子突然走了调,像是被猛地噎住。更夫老赵揉揉昏花的老眼,望着长街尽头——
哪有什么飘逸的红线?分明是两株姿态缠绵的桃树在月下交缠着枝桠,落花如雨纷扬,隐约见得两道白色身影立于树下。他慌忙摸出怀里的艾草酒猛灌一口压惊,却听得风中清晰传来玉佩相击的清脆声响,叮叮当当,扰得人心慌意乱。
“梆——”
更夫老赵的破锣嗓子彻底卡在了喉头,酒葫芦“啪嗒”一声掉进青石板的缝隙里。他哆哆嗦嗦举起灯笼,再仔细望去——
哪来的什么桃树交缠?分明是那位昳丽绝伦的小公子,被银发仙君轻轻抵在河边的柳树下,两人腰间那枚重归一处、成双成对的双鱼佩正随着动作映着月光,叮叮当当响得清脆。更奇的是,两人脚边竟不知何时生出一丛丛半透明的、如梦似幻的桃花,每朵花的花心,都凝着一点朱砂似的、殷红的点子。
“仙、仙君饶命!”老赵扑通一声跪下,头皮发麻,“小老儿这就瞎了,这就走……”
“阿翁请起。” 仙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依旧带着那抹慵懒笑意,只听破空一声轻响,一个精致的酒葫芦自仙君袖中飞出,稳稳落入老赵怀中。“新酿的桃露酒,给您压惊。”
老赵惊魂未定地抬头时,长街景象已恢复如常,月色清冷,河灯悠悠。唯有掌心那葫芦沉甸甸的,里头琥珀色的酒液晃荡间,他隐约瞧见竟有两尾灵动的银色小鱼在酒光中悠然游弋!
远处,随风隐约传来少年清冷无奈的嗓音:“……仙君总是胡言。”
夜风卷着桃花瓣,掠过更夫掉落的梆子,温柔地把那句带笑的、缱绻的低语吹散在清澈的月色里:
“只对子卿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