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凤辞玉京

作品:《天弃

    “诸位可知,咱们月丰城主‘沈月丰’这名讳乃是后改的?”那说书人将醒木一拍,卖了个关子。座中立即有性急的抢问:“兄台既知此事,可晓得城主原先的名讳?”


    说书人捻须一笑,眼中闪过促狭之色:“城主当年行走江湖时,用的可是‘沈浪’这个名号。”


    “噗——”


    邻间雅座忽传出一声轻笑。尉迟卿转眸望去,但见雕花栏杆处倚着个锦衣少年,正以袖掩唇。那少年察觉到视线,反倒大大方方放下衣袖,露出一张与沈将军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容。


    “失礼了。”少年声音清越似玉磬相击,“只是这名号着实……”话未说完又抿唇忍笑,眼尾漾起浅浅纹路。


    尉迟卿:“……”


    沈词握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隔着氤氲茶烟望去,那少年眉目如画,竟比城主府珍藏的《谪仙图》还要惊艳三分。这般人物若在月丰城中,早该……


    “公子?”随侍见他久未言语,轻声提醒。沈词这才惊觉手中茶盏已倾,碧绿茶汤洇湿了月白袍角。他随意拂了拂衣摆,目光却似被磁石吸住般仍往雅间飘去。


    怪哉。他自幼长在锦绣堆里,什么绝色没见过?偏生这惊鸿一瞥,倒叫他想起幼时读过的“除却巫山不是云”之句。


    待回过神来,指节已叩在檀木门扉上。几乎同时,雕花门扇“吱呀”一声自内开启……


    沈词微微睁大了眼,似是有些讶异。


    尉迟卿静默地注视着他,片刻后,才略一侧身,示意他入内。


    沈词当即拱手一礼,眉眼含笑:“小生沈词,见过公子。贸然叨扰,实在唐突,不知公子尊姓大名,可否赐教?”


    不过一个名字罢了,尉迟卿薄唇轻启,淡淡道:“尉迟……”


    然而话音未落,外间忽有一醉汉踉跄撞翻案几,杯盘落地之声轰然炸响,将他最后一个字彻底吞没。


    沈词眨了眨眼,随即展颜一笑:“‘玉辞’?好名字!玉兄可是初来月丰?难怪我从未见过你。”


    “……”


    倒是个自来熟。


    外间喧闹未止,隐约听得有人在寻一把琴,店家正低声安抚。可沈词却浑然不觉,一双眸子亮晶晶地望着尉迟卿,活像只瞧见心爱肉骨头的奶犬,热切得几乎要摇起尾巴。


    尉迟卿唇角微抿,只淡淡应了一声:“嗯。”


    他态度疏冷,沈词却半点不恼,反倒兴致更浓。见他身旁无一随从,衣袂翩然如流云无拘,便猜他是独自游历至此,当即笑道:“玉兄若不嫌弃,在月丰这几日,不如由小生作东,带你遍览云京最繁华的去处?”


    他本想着,这般清贵的人物,怕是要多费些口舌才能请动,却不想,下一瞬便听得一声应答——


    “好。”


    仍是简短一字,如昆仑玉碎,清冽入耳。虽冷淡,却莫名透着一丝应允之意。沈词眸中笑意更深,唇角几乎要扬到耳根去。


    尉迟卿眸光微动,思及此人或许是沈将军的胞弟,且举止间自有一番清贵气度,便略一颔首,应了他的邀约。


    二人并肩而行,转过街角,忽见一道白墙横亘眼前。那墙面如澄心堂纸般莹润无瑕,日光映照下竟似浮着一层薄釉,光可鉴人。顶上黛瓦如墨玉雕就,沉黑如夜,连朱色霞光落于其上,亦被尽数吞没。


    更妙的是,几枝翠蔓自墙内蜿蜒探出,碧叶葳蕤,攀附于素壁墨瓦之间。蔓梢数朵蔷薇灼灼绽放,胭脂色的花瓣层层舒展,在风中轻轻摇曳,恍若美人含笑。


    ——当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尉迟卿驻足凝望,心下暗叹:好一幅活色生香的丹青妙卷。


    沈词展颜一笑,折扇轻点前方:“此乃云京第一雅处——漱墨轩。内藏前朝孤本、名家真迹不计其数。”他压低声音,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上月天启四大才子联袂来访,在二楼临窗处题了首联,至今无人能对出下联呢。”


    尉迟卿紫眸微漾,似深潭泛起一丝涟漪,面上仍是一派霜雪之色。他略一抬眸,望向二楼那扇雕花轩窗,心中暗忖:究竟是何等绝句,竟能难倒天下文人?


    沈词眼中骤然亮起星子般的光彩,折扇“啪”地一合,热切地向前半步:“玉兄何不随我上楼一观?”他唇角噙着笃定的笑意,“这天下若还有人能对得出下联——定非君莫属。


    尉迟卿略一沉吟,紫眸中闪过一丝兴味,终是微微颔首:“也好。”


    二人徐行至正门,清风送来阵阵墨香,夹杂着宣纸特有的草木气息,沁人心脾。朱漆门楣上悬着块乌木匾额,上书“漱墨轩”三字,笔走龙蛇,风骨铮然。门前人流如织,文人雅士往来不绝。


    忽有人抬眼望见尉迟卿,顿时惊得连手中书卷都忘了合上。只见那少年不过弱冠之年,一袭素衣胜雪,银发如瀑垂落腰间,衬得那双紫眸愈发清冷剔透。这般容貌气度,不似人间应有,倒像是从那镇店之宝《九霄谪仙图》中款款步出的真仙,偶然驻足红尘。


    尉迟卿对这般惊诧目光早已司空见惯,神色未动,步履从容地踏入书斋。衣袂翻飞间,一缕清冽冷香若有似无地掠过众人鼻尖,似雪后青松,又似月下夜樱。


    倒是有眼尖的认出了他身侧的沈词,几位书生连忙拱手作揖:“沈公子。”更有熟络的上前寒暄:“少城主今日好雅兴。”沈词含笑一一回礼,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风范。


    掌柜约莫而立之年,一袭靛青长衫,见尉迟卿入门时眸光微动——这位公子通身气度不凡,眉目间竟透着几分说不出的熟悉。他整了整云纹广袖,亲自迎上前来,执礼时连腰间玉佩都不曾发出一丝声响。


    “这位公子……”掌柜话音未落,尉迟卿已淡淡打断:“天启四才子的题诗。”紫眸扫过二楼阑干,“在何处?”


    掌柜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这般傲气才配得上少年通身的仙姿。他并不多言,只微微欠身,引着二人径直来到诗前。


    沈词与人寒暄完毕,快步跟上前来。抬眸望去,但见宣纸上墨迹淋漓,笔走龙蛇间自有一番风流气韵。他不由轻叹:“果然好诗。”


    那四行墨迹淋漓的诗句,字字锋芒毕露,哪有寻常文人酸腐之气?分明是少年郎的意气风发——


    “剑指青云敢问天”笔势如虹,尽显凌云之志;


    “醉卧昆仑笑王侯”墨痕狂放,透着睥睨天下的傲气;


    “千金散尽酬知己”转折遒劲,藏着江湖儿女的肝胆;


    “不向人间叹白头”收笔如刀,道尽少年心性的不羁。


    沈词看得心头一热,仿佛又见那四位各有千秋的才子,在满楼宾客前挥毫泼墨的飒爽英姿。


    尉迟卿凝神静立,紫眸中似有星河流转。忽见他广袖一振,声若寒玉相击:“取笔来。”


    三字既出,满室墨客皆惊。掌柜的亲自捧来一方紫檀笔海,内置狼毫玉管,墨是上好的松烟古墨,砚乃前朝流传的蕉叶白端。


    霎时间,满堂文人墨客皆屏息围拢。只见尉迟卿执笔如执剑,玉管狼毫在宣纸上腾挪转折,墨迹如游龙惊鸿——


    上联“剑指青云敢问天”,他对“笔摇星斗可摘月”;


    那“醉卧昆仑笑王侯”处,落笔“闲敲棋子戏公卿”;


    “千金散尽酬知己”旁,续写“一剑光寒照肝胆”;


    最末“不向人间叹白头”,竟对“只缘身在最高层”!


    笔锋所至,满室生辉。四联对罢,众人只见那银发少年掷笔于案,墨香犹自萦绕。字字比原帖更见锋芒,句句较前文愈显狂傲,当真将那天启四才子的少年意气,对得淋漓尽致!


    堂中忽起一阵骚动。


    “这是哪家的公子?”


    “月丰城里何时出了这般人物?”


    窃窃私语间,忽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这银发紫眸……”话音戛然而止,似是想起什么禁忌。


    尉迟卿眸光骤冷,袍袖无风自动。他转身时带起一缕冷香,对沈词淡淡道:“走。”


    沈词尚沉浸在方才的墨韵中,闻言连忙跟上。临出门时回首望了一眼堂中悬挂的《九霄谪仙图》,心头蓦地一跳。


    掌柜手中账册“啪”地落地,脸色霎时雪白:“银发紫眸……九霄客……是天启的太子殿下!”


    满堂哗然间,那方题诗的宣纸忽无风自动,墨迹竟流转起淡淡金光。待众人回神,窗外早已不见那一双璧人的踪影,唯有檐角铜铃在风中轻响,恍若一场幻梦。


    十里长街外,沈词望着身侧公子被风扬起的银发,不由抚掌赞叹:“就知玉兄可以!”


    尉迟卿忽而驻足,紫眸微转:“城中可有特色糕点?”声线清冷如碎玉投冰。


    沈词尚不知身后书斋已掀起的惊涛,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失笑——方才还如谪仙般的人物,此刻倒问起人间烟火来了。他眉眼一弯,心道:“到底还是同我们一般的少年郎。”


    “玉兄可算问着了!”沈词执扇轻敲掌心,脚步已转向长街尽头,“醉仙楼的蜜浮酥酪,可是连宫里都……”话到一半忽觉失言,忙引着人往那朱甍碧瓦的楼阁行去。


    二人衣袂翩跹间已至醉仙楼前,所过之处皆起涟漪般的骚动。


    “快看那位银发公子……”


    “嘘,莫要惊扰了贵人……”


    尉迟卿恍若未闻,拾级而上时广袖流云般拂过朱漆栏杆。沈词落后半步,朝掌柜比了个手势,对方立即会意,亲自引着往二楼雅阁去。


    推开雕花门扉,但见窗前悬着鎏金熏笼,沉水香氤氲。案上摆着雨过天青瓷,新茶正温,而墙角立着湘妃竹屏,墨梅疏影。


    二人对坐窗前,楼下喧嚣恍如隔世。沈词执壶斟茶时,忽见尉迟卿指尖在案上轻叩,竟与檐角风铃频率暗合。


    二人方落座片刻,掌柜便亲自捧来鎏金食盒。揭开时,蜜浮酥酪上还凝着晶莹的蜜露,甜香扑面。


    尉迟卿执起那块蜜浮酥酪,玉白的指尖与金黄油酥相映成趣。轻咬一口,**顷刻盈满唇齿,确是人间至味。


    可他的思绪却飘回了天启城——醉月楼的樱花酥此刻该是刚出笼屉:那粉晶薄皮裹着蜜酿花酱,对着日光能瞧见馅心里流淌的琥珀光,每一瓣花蕊都缀着星子般的金箔,连盛放的越窑秘色瓷盏都要逊色三分。


    “尚可。”他搁下咬了一角的酥酪,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怀念。沈词正欲询问,忽见窗外惊起一群白鸽,扑棱棱掠过九重檐角,恰似那年栖凤宫樱树下纷扬的花雨。


    尉迟卿垂眸望着盘中酥酪,银发从肩头滑落几缕。虽离宫不过数天,这尝遍天下美味的兴致倒是愈发浓了。他执起玉箸又夹了一块,心想:虽不及皇宫御膳房十成滋味,倒也勉强入得口。


    沈词见他忽然吃得认真,不由莞尔。正要开口,却见少年紫眸微抬:“明日去尝城南的杏花酿可好?”语气仍是清冷,眉梢却染上一丝人间烟火气。


    窗外暮鼓恰在此时响起,惊起檐下一对燕子。沈词望着他沾了酥酪碎屑的唇角,恍惚觉得这位谪仙般的公子,此刻倒像极了贪嘴的寻常少年郎。


    掌柜原本见他神色淡淡,正暗自忐忑,忽听得提及城南杏花酿,皱纹里顿时绽出笑意:“公子好眼力!那正是老朽挚友所开,他家的杏花酿配着现摘的鲜果——”话到一半忽觉失态,忙收住话头,只搓着手连连点头。


    沈词瞧得有趣,折扇“唰”地展开:“玉兄既开了金口,小弟岂敢不从?”话音未落,忽见尉迟卿指尖在青瓷盏沿轻轻一叩,那声响清越如磬,竟将窗外渐起的市井喧哗都压了下去。


    尉迟卿闻言,略一抬眸,朝掌柜微微颔首。这一颔首如清风拂柳,却让掌柜浑身一震,慌忙躬身退下。不过片刻,便亲自捧来一个鎏金缠枝的漆木茶盘。


    “这是小店珍藏的‘云山雾芽’,取清明前最嫩的……”掌柜话音未落,忽见茶汤倾入盏中时,竟在杯口凝出一圈朦胧雾气,宛如远山含黛。


    沈词看得分明,那雾气中隐约浮现的,分明是九重宫阙的轮廓。


    尉迟卿望着那盏雾气氤氲的茶,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叩,算是谢过掌柜盛情。茶汤澄碧,芽叶舒展如兰,确是上品——只可惜……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自幼在宫,莫说苦茶,便是药膳里多搁了一钱黄连,都能教这位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搁了玉箸。此刻那茶香里透着的清苦气息,已让他不着痕迹地将茶盏推远了几分。


    沈词正诧异间,忽见少年从袖中取出个精巧的鎏金匣子,拈出块蜜渍梅脯含了。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将他蹙眉的模样映得清清楚楚,倒显出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来。


    沈词见状先是一愣,待瞧见尉迟卿含着梅脯微微鼓起的腮帮,再瞥见那盏被冷落的名茶,终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这一笑倒好,连带着素来清冷的尉迟卿也眼尾微弯。


    两人一个笑得折扇乱颤,一个抿唇忍笑,惊得窗外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掌柜在楼梯口探头,只见那谪仙般的公子此刻眼角泛红,竟比案上插着的海棠还要鲜活三分。


    暮色四合时,二人踏出醉仙楼。沈词引着尉迟卿穿街过巷,来到城郊一处僻静湖泊。此时恰逢风月国“月华流照”的奇景——


    万顷琉璃般的湖面上,碎银似的月光随波荡漾,恍若九天银河倾泻人间。沿着九曲烟波廊行去,尽头是座飞檐翘角的湖心亭。四面临水,唯有风声与涟漪轻语。


    尉迟卿凭栏而立,银发被晚风拂起几缕。忽见一尾锦鲤跃出水面,溅起的珠玉正落在他的袖间,映着月光竟化作点点流萤散去。


    沈词望着眼前景象,一时怔然。月光描摹着尉迟卿的轮廓,银发流转着清辉,紫眸倒映着粼粼波光,整个人宛如用水晶雕琢而成。他脱口道:“玉兄这般模样,倒像是……”话到嘴边忽觉唐突,忙用折扇掩唇。


    “嗯?”尉迟卿侧首,发梢沾着的流萤簌簌落下。


    沈词索性笑道:“我说玉兄莫不是广寒宫里偷跑下来的仙君?这满湖的月色都教你比下去了。”话音未落,忽见尉迟卿袖中飘出一缕银丝,竟与空中月华纠缠在一起,转瞬即逝。


    尉迟卿眼睫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银线绣的云纹,轻声道:“我父……”话音忽滞,紫眸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


    夜风掠过湖面,带起他几缕银发,在月光下流转如星河。再开口时,嗓音里多了几分难以察觉的柔软:“……家父也常这般说。”


    沈词敏锐地注意到,他说这话时,袖中手指微微蜷起,像是攥住了某个遥远的回忆。亭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清脆的声响惊散了湖面上一圈正要聚拢的月光。


    沈词仰首望着天边弦月,轻叹一声:“家兄在北境领兵,父亲总说……”他指尖无意识地在栏杆上敲出断续的节奏,“说我既不能如兄长般建功沙场,至少该在文墨上有所建树。”


    尉迟卿眸光微动,湖面倒映的月光在他紫眸中碎成星辰。他自然认得那位威震北境的沈将军——那日雅间门前,正是因这七八分相似的眉眼,才破例开了门。


    “君子当藏器于身。”他忽然开口,声音比湖风还轻,“你笔下自有乾坤。”一片柳叶恰落在沈词肩头,被他抬手拂去时,叶脉竟泛着淡淡的金芒。


    沈词闻言一怔,指尖悬在栏杆上方寸许,竟忘了落下。月丰城主风流成性,庶子庶女多如过江之鲫,他虽因文采得了两分青眼,何曾听过这般……


    夜风忽急,吹得他广袖猎猎作响。那瓣沾了金芒的柳叶从他掌心飞起,在月光下划出一道灿亮的弧线。沈词忽然朗声大笑,笑声惊起芦苇丛中栖息的青鹭——原来在这银发少年眼里,他沈词从来就不是谁的影子。


    “玉兄此言……”他转身时眼底似有星火燎原,“当浮一大白!”


    是夜,沈词破天荒未归城主府。二人寻了处临水的客栈,枕着潺潺溪声入眠。翌日天光未亮,沈词便叩响了尉迟卿的房门——但见少年银发高束,一袭月白劲装,比往日更添三分英气。


    “玉兄,今日定要尝尝那现烤的杏仁酥!”沈词晃着新买的缂丝折扇,“听说要赶头炉的才酥脆。”说着已拽起尉迟卿的袖角往外走。


    晨雾未散的青石板上,两道身影掠过早市喧嚣。卖花娘刚支起的摊位上,沾露的茉莉忽然无风自动,像是给这两位贪嘴的少年郎让路。


    那杏花斋的老掌柜早已候在门前,见二人身影便笑着拱手相迎。八仙桌上陈设精巧:一碟现烤杏仁酥金黄酥脆,两盏雨前龙井氤氲生香,唯独摆在尉迟卿面前的,是盏琉璃夜光杯盛着的紫晶葡萄浆。


    “昨夜听老友传信,说有位品不得苦的贵人要来。”老掌柜捋须而笑,眼角皱纹里藏着几分了然,“这葡萄是西盛快马送来的,用冰鉴镇了一宿。”


    尉迟卿执起夜光杯,晨光透过紫莹莹的浆液,在他指尖投下一片朦胧光晕。沈词忽然发现,少年唇角那抹几不可见的弧度,竟比满桌茶点还要甜上三分。


    正说话间,忽见一位玄衣客踏入店中。那人约莫二十五六年纪,身姿挺拔如松,眉目间既有成熟风韵又不失俊逸之气。


    “一份杏仁酥,有劳。”声音低沉悦耳。


    沈词手中茶盏忽地一滞,压低声音道:“玉兄可记得初遇那日?在望月客栈外寻琴的……”话音未落,那玄衣人似有所感,转眸望来。目光掠过尉迟卿时,眼底分明闪过一丝惊艳,却只从容颔首,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风范。


    尉迟卿紫眸微眯,见那人腰间悬着的墨玉箫上,隐约刻着‘弦月’二字。


    沈词指尖轻叩桌面,以气音道:“此人必是行伍出身。”他自幼在沈将军身侧长大,对那股浸入骨血的肃杀之气最是敏感——即便那人刻意收敛,行走间仍带着剑归鞘般的利落。


    尉迟卿余光扫过玄衣人虎口处的薄茧,那是常年挽弓执剑留下的印记。正沉吟间,忽听得窗外传来一阵清越琴音,弹的竟是《破阵乐》。玄衣人闻声抬头,眸中精光乍现,转瞬又归于沉静。


    沈词忽觉袖中一沉,低头见是尉迟卿推来半块杏仁酥。抬眸时,正对上少年紫眸中流转的光芒。


    尉迟卿指尖轻抚杯沿,紫眸中泛起一丝兴味。将军寻琴——倒是件风雅事。他目光掠过那人腰间玉箫,忽地想起北境军中确有个传闻:沈将军帐下有员爱琴成痴的副将,曾为寻一把焦尾琴独闯敌营。


    正思忖间,那玄衣人已起身离座。经过他们案前时,袖角带起一缕松墨香,隐约露出腕间一道箭疤。沈词瞳孔微缩——这伤痕位置,竟与兄长所说的“流云箭法”所伤如出一辙。


    窗外忽有马蹄声急至,惊得满街柳絮纷飞。尉迟卿垂眸抿了口葡萄浆,甜意里蓦地品出几分沙场秋点兵的肃杀。


    尉迟卿眸光微凝,细看那玄衣人装束——虽仿着风月国时兴的广袖流云式样,但腰间束带的古银螭纹扣、袖口暗绣的九霄环佩图,分明是早已消亡的“乐仪古国”遗风。那个两千年前以《韶乐》名动九州,却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的弦歌之国。


    沈词忽觉腕间一凉,原是尉迟卿的银发被风吹拂到他手上。抬眼时,正见少年指尖蘸着葡萄浆,在案上画出一个残缺的徽记——正是古国乐师世家的族纹。


    远处玄衣人似有所感,回眸时腰间墨玉箫无风自鸣,发出清越如泉的声响。


    沈词见尉迟卿若有所思,笑着将杏仁酥往他面前推了推:“玉兄觉得这酥可还入口?”


    尉迟卿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指尖在琉璃盏沿轻叩两下:“尚可。”


    二字既出,沈词不由莞尔——这位公子评点美食的词汇,倒是比乐仪古国的琴谱还吝啬。正欲打趣,忽见掌柜捧着个鎏金食盒匆匆而来:“二位贵人,这是新出的蜜酿海棠酥……”


    窗外,玄衣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长街尽头,唯余一缕松墨香混在杏花风里,久久不散。


    鎏金食盒方启,一缕甜香已翩然而至——那海棠酥做得极精巧,层层酥皮如花瓣舒展,中心一点琥珀蜜酿,在晨光下莹润欲滴。


    尉迟卿眸光微动,难得主动执起银箸。酥皮碎裂的轻响里,蜜酿在唇齿间化开,竟带出几分雪水烹茶的清韵。


    “如何?”沈词眼巴巴望着,却见少年慢条斯理拭了拭唇角,紫眸中闪过一丝餍足:“不错。”


    沈词手中茶盏险些打翻——从“尚可”到“不错”,这位公子竟已给出至高评价!窗外忽有燕雀掠过,叽喳声里仿佛也在笑话他这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沈词指尖轻点桌面,眸中泛起追忆之色:“清和国的海棠品类之多,真如星河碎落凡尘——”话音忽转,带着几分少年意气,“特别是武陵溪畔的十里桃林,花开时节,与我们风月国的夜樱堪称双绝。”


    他忽压低声音,折扇半掩唇畔:“听闻……那桃林中还住着位桃花仙君。”话音未落,忽见尉迟卿手中银箸在盏沿轻轻一磕,发出清越声响。少年紫眸深处似有星河流转,虽仍端坐着,那微微前倾的肩线却泄露了心思。


    窗外恰有风过,卷着几片粉白花瓣飘入轩窗,不偏不倚落在尉迟卿未饮尽的葡萄浆中,竟浮而不沉,宛如一叶小舟。


    沈词见状,折扇“唰”地收拢,在掌心轻敲三下:“若走青冥水路——”他指向窗外波光粼粼的运河,“今晨便有画舫南下,顺风三日可达武陵渡。”


    尉迟卿垂眸望着杯中载浮载沉的花瓣舟,忽听得窗外传来悠长的号子声。码头上,一艘朱漆楼船正在升帆,船首雕刻的鹢首兽在朝阳下熠熠生辉。


    “未时三刻启航。”沈词已起身整理衣袍,腰间玉佩叮咚作响,“巧得很,这‘揽月舟’正是我沈家产业。”说着朝尉迟卿伸出手,指尖沾着方才飘进来的花瓣,在晨光中透出淡淡的粉。


    尉迟卿指尖在空中悬了片刻,终是轻轻搭上沈词的手。少年掌心温热,与他冰凉的指尖一触即分,却似有星火掠过。


    码头风急,沈词亲自盯着仆从将鎏金食盒安置在舱内——蜜渍海棠、樱桃凝露、并着七八样时新果酱,在紫檀小几上摆得琳琅满目。他转身时衣袂翻飞,忽然塞给尉迟卿一枚青玉哨:“凭此物可在沿途沈家商号支取用度。”


    画舫解缆的刹那,沈词立在码头上挥手。晨光将他腰间玉佩照得透亮,那光芒一直映到江心,随着粼粼波光,追着远去的帆影飘了好远好远。


    沈词回到湖心亭时,暮色已染透半边天空。石桌前坐着的身影让他脚步一顿,随即整袖行礼:“父亲。”


    沈月丰执起天青釉茶盏,水面浮着的茶沫映出他若有所思的面容:“府中人说,你已三日未归。”声音不疾不徐,恰似亭外渐起的晚风。


    “孩儿结识了一位妙人。”沈词广袖垂落,露出腕间半截青玉哨绳,“尽地主之谊,带他遍赏云京风物。”话里藏着几分少年人特有的狡黠,“从醉仙楼的蜜浮酥酪到城南杏花酿,倒是把父亲常赞的雅处都走遍了。”


    茶烟袅袅中,城主指尖在《九霄谪仙图》的卷轴上轻叩三下。良久,终是颔首:“既如此,便罢了。”


    沈词悬着的心方落定,忽见父亲推来一盏新茶。接盏时,余光瞥见案角搁着份烫金名帖——赫然印着天启皇族的蟠龙纹。


    沈月丰指节轻叩青瓷盏,目光如炬地审视着儿子:“此子有何特异之处,竟能让你这般忘形?”他太了解这个儿子——若非遇见惊世之人,断不会连城主府的规矩都抛诸脑后。


    沈词唇角浮起一抹罕见的羞赧:“他那银发似月华织就,紫眸比御赐的西域宝珠还要剔透……”话音渐低,“孩儿平生未见这般谪仙似的人物。”


    “咔嗒”一声,城主手中茶盖突然坠案。记忆里那个银发紫眸的小太子身影骤然清晰——当年御前献俘时,那孩子高坐銮驾,可不就是这般形容?


    “他唤作何名?”沈月丰声音陡然紧绷。


    “玉辞。”沈词话音未落,父亲已霍然起身。案上名帖被掌风掀起,露出内页“恭迎太子殿下巡狩”的朱批。


    “痴儿!”沈月丰一掌拍在《九霄谪仙图》上,震得画卷中仙人衣袂簌簌,“那是风月皇姓——尉迟!”


    沈词瞳孔骤缩,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父亲是说……他不是玉辞,而是……尉迟?”


    沈月丰已疾步至亭边,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边当真无人护卫?”声音里是掩不住的焦灼。


    “他说是游历……”沈词话音未滞,“半个时辰前已乘船往清和去了……”


    “糊涂!”沈月丰厉声打断,“立刻调巡防营截住所有出水关的船只——记住,绝不可伤他分毫!”说罢转身欲走,又猛地驻足,“为父要即刻面圣。”


    沈词喉头发紧:“父亲,为何要……”


    “那是当朝太子君卿!”沈月丰回眸一记眼刀劈来,腰间玉带扣撞在栏杆上铮然作响,“你以为这些天为何全城戒严?为何你兄长突然返京?”


    仿佛一道惊雷劈落,沈词眼前蓦地浮现那少年执笔题诗时,宣纸上流转的金光。他倏然单膝跪地:“孩儿这就去办。”


    疾奔出亭时,袖中青玉哨滑落在地。沈词望着运河上渐远的帆影,忽然想起那人说“尚可”时微扬的唇角——这般人物,合该是九重宫阙里的真龙。


    然而待众人赶至码头,却见那艘朱漆楼船竟已空空荡荡地泊在岸边。船夫满脸惊色地禀报:“那位银发公子站在船头掐了个诀,霎时东风大作——船行如箭,不过半个时辰便到了清和边境!”


    更奇的是,向来风急浪高的青冥水道,今日竟平静如镜。船夫搓着手道:“老汉行船四十载,从未见过这等奇事——锦鲤衔着五彩石跃出水面,云雀叼着花枝在桅杆上起舞……”


    沈月丰扶额长叹,指节抵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他们这位太子殿下,本就是九天之上神凤临凡的真身。那云雀献花、鱼群衔石,分明是百鸟朝凤的祥瑞之兆!


    雷帝陛下将这颗明珠小心翼翼地养在栖凤宫十七载,连他礼数都免了,见君不拜。谁能料到这小祖宗竟敢独自从九重宫阙溜出来,还大摇大摆地在民间晃了这些时日。


    “传令下去,”沈月丰揉着眉心对匆匆赶来的暗卫统领道,“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在清和国体察民情,让影卫暗中护着,别扰了他游兴。”横竖有百鸟随行,想来那些宵小也近不得身。


    沈月丰苦笑着整了整朝服,只得硬着头皮进宫面圣。想到雷帝陛下那张阴沉的脸,他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这哪是去禀报,分明是去领罚啊!


    另一边,沈词立在码头上,任江风拂乱衣袍。此刻回想,那银发紫眸的绝世风华,莫说天启城,便是翻遍整个风月国也寻不出第二个。如此醒目的特征,偏他被“玉辞”二字蒙了心窍,竟从未往那方面想。


    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青玉哨,忽觉掌心一烫——那哨子不知何时竟化作了凤翎形状,在夕阳下流转着七彩光晕。远处传来清越的凤鸣,似在嘲笑这凡人的后知后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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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凤辞玉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