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作品:《好命人家[九零]》 1993年,河城安平县。
小学二年级下午通常就两节课,一节主课,一节副科。
六月的阳光透过老旧玻璃窗斜斜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细的粉笔灰。
三十多岁的叶从溪坐在底下的硬木椅子上,听着老师讲“每人分4个苹果,分给6个人,需要多少苹果?”的算数题目,有种灵魂飘起来的不真实感。
她摸着手心刚刚捏出来的红痕,又忍不住掐一把,痛得她倒吸一口气。
不是梦,她真的重生了!
在母亲病逝,自己请假操办她的后事,当时晚上九点多,刚从殡仪馆走出来,主管就在微信上狂催她回去改个图。
成年牛马的世界,连为刚刚离世的母亲痛痛快快哭一场都成了奢侈。
更荒谬的是,她在等红灯时,被对面一台冲过来的酒驾车撞飞,再睁眼,眼前是摊开的课本,用小得有点陌生的双手一翻,封面写着二年级数学下册。
老师看出叶从溪的走神,点了她的名字,时隔多年再一次被小学老师喊起来回答问题,叶从溪心情非常复杂。
她又看一眼那道苹果题,忍住莫名想要爆笑的冲动回答:“需要24个苹果。”
老师点点头。
叶从溪红着脸坐下,手碰到身后的书包。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个新书包,颜色比她以前记忆里的更加清晰鲜艳。
是粉色的,上面印着一个提着白色斑点红裙的米妮。
这米妮书包不是正版,但在国迎路卖得也不便宜,文具盒也是小姑娘喜欢的款式,还带着小镜子,显然是用了心。
她爸是县里纺织厂食堂的掌勺师傅,她妈在厂里当临时工。
当初两人结婚时,厂里承诺会分房的,还先安排了一间临街的平房给他们过渡,叶从溪出生没多久,那片平房就说要拆建,新房子却迟迟没影。
厂房宿舍八人一间根本不适合带孩子,夫妻俩无奈,只得把襁褓中的叶从溪送去乡下外婆家养着。
直到去年暑假,盼了多年的家属房终于分下来,父母这才将她接到县城。
女儿回来了,夫妻两人亏欠那么多年的心恨不得一股脑全补上,各种新衣服、新书包、新文具一样没落下。
叶从溪成了厂区孩子堆里人人羡慕的对象,但她在乡下待了那么多年,日积月累的缺失感让她总觉得自己是被父母抛下的孩子,性格敏感又拘谨,始终有些格格不入。
直到多年后,母亲一直念叨要结婚生子人生才完整不然以后一个人孤独,叶从溪终于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我不想结婚,我也不想生孩子,我根本没那么多精力去负担另一个生命!”
母亲:“这要什么精力?实在不行,我帮你养。”
叶从溪看着她:“妈,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最害怕的是什么?是很多见到我的人都会说‘你爸妈呢’‘你爸妈不要你了吧’……给你帮忙养,是让我的小孩也经历一遍我的童年经历吗?那我宁愿不要这种完整人生,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也活在不安跟等待里。”
母亲的脸瞬间煞白,嘴唇颤抖着:“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在怪我吗?”她的眼圈迅速红了,“当年爸妈是真的没办法才把你放在外婆那,可每个月该花的钱我们都是一分不少寄回去的,后来房子的钥匙刚拿到手,我和你爸第二天就去接你了,家里没出事之前,别家小孩有的,妈妈也想给你买……”
“但很多我都拒绝了,你没发现吗?”叶从溪的声音带着哭腔,手指抠着衣角,仿佛要把布料抠出一个洞,“我觉得我配不上,我没资格拥有那些好东西。”
空气陡然凝固了。
母亲怔怔地望着她,像第一次真正看清女儿心里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其他小孩都有爸妈陪着,我没有,他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孩子……你们来接我的时候我很开心,开心完之后是害怕跟不安,我觉得自己是个寄人篱下的外来者,在外婆那里是,在你们这里也是,花你们的钱我会带着罪恶感,我怕有一天你们嫌弃养我费钱,我又会被送回乡下……”
“傻孩子……傻不傻?你是爸爸妈妈的女儿,我们怎么会嫌弃你?”母亲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将倔强又脆弱的她紧紧搂进怀里,“当时我跟你爸想要多赚钱所以只有过年才回去,怎么会是不要你呢?是我们不好,对不起你,让你太早懂事,受了那么多委屈,但你要知道,你是爸妈唯一的小孩,我们是爱你的,绝对不可能嫌弃你……是我没用,也没能让你过好日子……”
她在哭,母亲也在哭。
眼泪模糊了彼此的脸。
在叶从溪记忆里,母亲一向是坚强能干的,遇到再大的难事都咬牙忍着,哪怕当年家里债务压下,她也只是默默低头把眼泪逼了回去。
上次这样大哭还是在父亲葬礼那天。
童年的委屈是真的,刻进骨子里的敏感和自卑是真的,父亲早逝后母亲独自在工地扛水泥包、早晚去摆摊卖菜还债供她读书的艰辛是真的,在这嚎啕大哭的倾述之后,母女俩紧紧相拥、更加贴近的心也是真的。
叶从溪眨了眨泛起酸涩水汽的眼睛。
老师刚喊完放学,叶从溪已经抓着书包冲出门口。
母亲林秋霞上班的纺织厂距离小学很近,她先去了厂区,传达室的保安探出头:“溪丫头啊,你妈今天早班,走啦,回家去了。”
“谢谢叔叔。”叶从溪步伐跑得更快。
她还记家的位置,那栋老筒子楼下有棵歪脖子的银杏树,顺着窄窄的楼梯冲上三楼,右边走廊最尽头,墙边堆着蜂窝煤,薄薄的木板门敞开着通风。
屋里传来裁缝机脚踏板跟针杆穿刺的咯吱哒哒声。
这台二手的蝴蝶牌裁缝机是林秋霞怀孕那会儿咬牙买的,纺织车间一站十几个钟头,月份大了实在熬不起,请假在家也闲不住,就置办了这台大件。
林秋霞手巧,针线活利落,平日里便接些裁缝店分来的零活补贴家用,缝个裤边补个破洞,一件挣个两三分钱。
听见门外有动静,林秋霞抬起头,看见满身大汗的叶从溪:“回来啦。”
叶从溪呆呆看着年轻健康的母亲。
虽然也瘦,却瘦得筋骨有力,皮肤透着健康的暖色,眼神清亮有神,全然不是后来记忆中那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的灰败模样。
她心口一酸,眼眶迅速就红了,一头扎进母亲怀里,什么话也不说。
林秋霞吓一跳,赶紧放下手里的衣服:“怎么了?老师批评了还是在学校受欺负了?”
叶从溪摇了摇头,过了会儿才慢慢抬起脸,鼻音浓重:“妈,我饿了。”
“哎哟你这孩子,吓死我了,”林秋霞帮她将书包拿下来,“这会儿食堂也还没开饭啊。”
现在刚刚四点,工人食堂通常是下午五点才开始供应。
但林秋霞还是拿上钱包,锁好门,牵着叶从溪往食堂走。
食堂大厅里空荡荡,只有零星几个厂里的职工在坐着闲聊,后厨倒是热火朝天,油锅发出滋啦锵锵的爆炒响声,刚炒好的几大盆菜正被厨工抬上保温台,混着油脂酱汁的浓郁肉香气热腾腾地从打饭窗口后面涌出来。
叶从溪闻着这味道,还真是有点饿了。
食堂厨工看见她们,掉头就朝里面亮嗓子喊:“叶师傅,你老婆带着丫头来了。”
没一会儿,叶立志从里头出来:“怎么这时候过来?”
叶从溪又愣愣抬头看着眼前的父亲。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
是跟留下的老照片里一样的年纪,但这是会动的父亲。
他的手还没有受伤,没被辞退,也没被大堂伯忽悠去当法人欠下一身债务压垮脊梁,把一家人逼入绝境。
他还活着,无论是意志还是身体。
林秋霞说:“小溪喊饿。”
叶立志揉了揉在发呆的女儿脑袋:“有几个菜刚出锅,你看看要吃什么。”
打饭台上,红烧肉,清蒸鱼快,韭菜烧猪红一字排开。
油光红亮的红烧肉颤巍巍地堆成小山,清蒸鱼块浸在琥珀色汤汁里鲜香扑鼻,翠绿辛香的韭菜拌着深褐滑嫩的猪红。
主食有米饭、馒头、花卷,还有炒饭。
九三年的纺织厂,效益如同秋后的蚂蚱,一年不如一年,食堂的预算也是紧巴巴,但叶立志有本事,同样的菜经他的手做出来就是格外香,大家都夸赞,不像前面毛巾厂的食堂天天被人骂。
“爸爸,我要红烧肉跟炒饭。”好久没喊过爸爸这两个字,叶从溪张嘴时,腮帮子都感到生涩的酸。
“再添一份清炒小白菜吧。”林秋霞往里头看,她觉得小孩还是要吃青菜。
叶从溪的目光又飘向那盆清蒸鱼块,看着就鲜。从前的她怕花钱不敢张口,这会儿她踮起脚,指了指:“鱼也想吃。”
女儿难得主动提要求,林秋霞立刻道:“好,再打一份鱼。”
叶立志有时会把厨房的剩菜边角料打包回去,这属于食堂职工心照不宣的福利,不要钱。但这会是刚刚出炉的新菜,林秋霞不愿落人口实,利索地掏出钱。
红烧肉跟清蒸鱼块都是两块,小白菜五毛钱,炒饭里头有鸡蛋跟火腿要一块五毛一份,炒饭分量也大,可以分着吃。
叶从溪夹起一块红烧肉,先递到她爸嘴边。
叶立志一愣,赶紧笑着将肉吃进嘴里:“乖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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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