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奇怪的先生(三)

作品:《百岁君与十六时

    第二日起来,陈妈嘴里神神叨叨,昨夜不知道哪来的黑影蹲在墙头,她起夜时吓了一跳,今日定要去附近的同福观里求个符,就说今年府里果然是犯太岁,上个月还淹死了一个……


    难道昨夜自己爬墙被看到了?离月有些疑惑,但时间毕竟不对,也没放在心上,自己打水洗漱完就出了门。


    没想到苏迟也恰好从院里出来。


    离月低眉顺眼,施礼问好,“苏先生!”


    苏迟微微颔首,“五小姐要去学堂?既然顺路,不如一起罢?”


    这不是明知故问吗?离月腹诽一句,依旧半垂着头,“多谢先生。”


    离月跟在苏迟身后三步远,一路无话,不一会就进了连廊,路过那处天井之时,苏迟目不斜视,离月眼角余光只瞥见井边一抹青色的裙角,兴许因为苏迟在的缘故,离月并没有往日那么害怕,抬头看了一眼井边的翠红。


    苏迟仿似背后长了眼睛一般,忽然回头,目露几分无奈,“莫多看。”


    见离月微怔,苏迟干脆顿住脚步,“既然好奇,昨晚为何不问?”


    一阵轻缓的春风穿过连廊,眼前男子神色温和,嗓音低沉,带着近乎纵容的意味,离月几乎怀疑自己与他不是初识,而是相知多年的旧友。


    但……兴许他与林月曾是旧识,才会每每看她都带着审视的意味吧?


    离月心头一凛,垂下头退了半步,“是学生莽撞了。”


    苏迟掩在袖中的手似乎蜷缩了片刻,白袍下摆微动,眨眼就拐过了一处转角。


    这是……生气了?


    离月连忙加快脚步,跟上苏迟。


    林媚昨日回去就听说新来的苏先生安排在林月的隔壁,今日又见他们前后脚到学堂,心下不愉,冲着离月重重冷哼了一声。


    离月假装没看到,静静坐到林媚身后。


    方一散学,林媚就站起来,赶在苏迟离开之前拦住了他。


    离月没心思听他们聊什么,心中想着翠红之事,生怕耽误了昨日之约,因此故意慢吞吞收拾。


    等大家都快走光了,苏迟还站在屋檐下与林媚说话。


    离月犹豫了一会,路过他们身边故意不小心撞了一下门框,发出不小的响动。


    苏迟声音微顿,似乎侧眸看了看她这边,对林媚施了一礼,“天色不早了,三小姐若还有疑问,明日再请教罢。”


    离月松了口气,走到院外一处不显眼的树荫底下,过了一会果然看到苏迟走过来。


    苏迟似乎心情不错,望向离月的神情温和,眼里带了淡淡的笑意,夕阳洒在他白袍之上,衬得整个人愈发好看。


    “五小姐在等我?”


    离月点点头,“苏先生莫不是忘了昨日之约?”


    苏迟眼神柔和,“与你之约,自不敢忘。”


    他没有客气的称呼五小姐,这话里似莫名糅杂了其他意味,仿若只因为她一人,才重之又重。


    离月思绪纷乱,默默跟着苏迟往回走。


    连廊里如往日一般安静,翠红也还在井边打水。


    离月不敢看翠红,又好奇苏迟准备如何处置,只能仰头看着苏迟。


    他身量实在太高了些,林月的身体又太矮,离月不知自己眼巴巴的样子有些滑稽。


    苏迟眼里闪过一丝笑意,随手从旁边扯了片竹叶,手指勾着竹叶熟练地折了一只简陋的蜻蜓,然后指腹一捻,那蜻蜓就似活了一般,乘风飞向井口,翠红虚影般的身体骤然被吸附到蜻蜓之内,又飞回苏迟手中。


    苏迟抬手扯竹叶的时候,长袖垂落在臂弯里,离月瞥见他左手腕上栓了一根红绳,绳上系了一枚翠色平安扣,扣子十分小巧,不过半个尾指尖大,看不清纹样,造型倒莫名有几分熟悉。


    离月恍然想起,离国民间有类似的习俗,以红绳系扣戴在手上祈求平安顺遂之意,一般都是长辈亲手编制送给家中孩童,待到了开蒙礼之后,一般就不再戴了。


    离月心下有些好笑,没想到苏先生这般年岁,还戴这种小孩子的东西。


    她收回飘忽的思绪,看向苏迟手中的竹叶蜻蜓,“先生准备带她去哪里?”


    苏迟随手将它掩到袖中,“改日送到庙里超度往生即可。”


    离月松了一口气,“多谢先生。”


    苏迟勾起唇,“你认识翠红?”


    离月本想摇头,又想起此时身份是林月,犹豫道,“见过几次。”


    “你与她本非亲非故,何必谢我?”


    “毕竟见她被困于此日日不得解脱,如今能得个好归处,自然该替她道一句谢。”


    “五小姐心地善良,又生了通阴阳的眼瞳,平日这种带白雾之灵,大多无害人之意,遇到了设法帮一帮无妨,但若是遇到黑雾环绕的怨灵,定不可直视,切记要速速远离。”


    离月倒未想到死去之人的灵识还有颜色之分,心生好奇,“若是遇到怨灵会如何?”


    “人生而有灵,便有所求,因求而不得而易生爱别离,怨憎会,心中执念过深,就易形成怨气,怨气凝而不散,就会形成你眼中的雾,雾的颜色越深,怨气就越深,容易影响人的灵识,轻则大病一场,重则被怨灵所控,失去自我。”


    离月有种恍然大悟之感,忍不住跟着喃喃,“世人皆有所求……”


    苏迟望进离月眼底,声音清缓,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你心中所求为何?”


    她前半生事事顺遂,若是一个多月前,兴许会理直气壮回一句“别无所求”,但此时此地,她最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苏迟看起来神秘又强大,是不是能解答她身上的异事?帮她回归故国?


    但……她不敢赌。


    “那先生所求为何?”


    苏迟未料到她会忽然反问,微微一怔,望向离月的眼神意味难明,黑沉的眼底似藏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悲伤似失落似决绝。


    “我毕生所求,只为一人。”


    离月莫名心头一紧,那种窒息之感漫上咽喉,勉强笑道,“是先生深爱之人?”


    苏迟忽地笑起来,那笑如同覆满积雪的山巅忽然绽开的松花,清冷夺人,几乎晃住了离月的眼——明知不该直视,却莫名移不开目光。


    “她之于我,重若生命。”


    那她……是谁?总不会是林月吧?


    才十六岁的林月,自幼被关在这深宅大院里,又怎可能令眼前人这般偏执痴狂?


    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却又猜不透其中深意,离月只觉得心头莫名有些发闷,“能得先生这般珍重之人,何其有幸。”


    苏迟眼里带了几分自嘲之意,“若她能如你这般想,是我毕生所幸。”


    苏迟垂下眼眸,“天色不早了,五小姐该回去了。”


    苏迟步履依旧从容,仿似方才并不曾泄露任何的情绪。


    离月跟着垂下眼眸,说来他们才认识两日,连熟识都算不上,本不该多问的。


    接连几日离月都没再爬墙,陈妈却越来越神神叨叨的,总说夜里窗外有黑影,庙里都去的勤了,每日早早就去上香。


    这日刚散学回到院中,院外就来了客。


    来的是二夫人身边的大丫鬟春桃,她站在院门外,对这过于简陋的院子露出些许嫌恶的表情。


    陈妈热切地凑到门外,“春桃姑娘怎地今日有空过来?”


    春桃微皱了皱眉,半掩着口鼻后退半步,“夫人请五姑娘晚上去前厅用膳。”


    陈妈脸上堆着笑,“可是大少爷回来了?”


    听此一问,春桃脸上和缓了不少,“少爷第一次出门办事,不想来回竟花了快两个月,自然要好好热闹一番,好替少爷接风洗尘。”


    “大少爷年纪轻轻就能独当一面了,日后大有可为。”


    春桃见她会说话,掩唇轻笑一声,“记得替五姑娘好好拾辍一番,莫丢了夫人的脸面。”


    陈妈连连应下。


    家宴难得,陈妈不敢怠慢,找来过年才做的新衣,又替离月重新梳了发髻,嘴里一直叮嘱待会莫要多嘴。


    离月自然唯唯诺诺,随她折腾。


    前厅十分热闹,十几房小妾带着庶子女分作长桌两侧。


    林月自幼丧母,存在感极低,进去的时候众人都未曾多瞟一眼。


    大夫人喜静,也不用晨昏定省,离月来林府一个月,其实只远远见过一次,而林老爷不常在府中,连面也未曾见过的。


    离月不动声色打量了一周,坐在主位的林老爷,看着四十余岁,略显富态。


    林老爷左侧坐了十分脸生的男子,当是素未谋面的大哥林浦凡。


    而林浦凡身旁……却有一团几乎凝结的黑雾,那黑雾十分诡异,几乎贴在了林浦凡身上。


    陈妈见离月忽然顿住脚步,在身后暗暗推了她一把。


    离月回过神时,已被陈妈推着坐到了林浦凡斜对面的空位上。


    因只隔着餐桌的缘故,林浦凡身侧的黑雾几乎快扑到离月脸上,那挟裹在黑雾中的怨灵,只露出纤长的手指和红色的绣鞋,垂下来的手指虽白的像骨瓷一般没有血色,指尖却血肉模糊,暗红色的血顺着指甲滴滴答答的往下滴,滴在那绣鞋上,不一会就在脚下积了一小滩,红的刺目,令人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