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游

作品:《爱我并非长久之计

    周允的表情已经不可以用简单的“惊喜”二字形容了。


    一种光彩从他美丽的脸上绽开,几乎让满室生辉。从席颖的角度,可以看到他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因为呼吸急促而起伏的胸口,而她不用猜测也知道,此时正对他的真由美能看到一双如同琥珀一样的眼睛,双眼皮褶皱线会让那双眼睛像是一双飞去的雨燕。她将周允接到城里那天,周允就是这样的神情。


    面对这双眼睛的主人,任何人都会愿意把世界捧到他面前。


    “你没跟我——不我是说……天哪。我——”周允手足无措,直到真由美握住他的手,真由美看见他瞳孔晶莹剔透,难以分辨他眼里是泪光或是什么,“谢谢你,天啊,谢谢你真由美。我不知道——”


    “允先生,不要这样,我只希望你高兴就好。”


    真由美摸了摸他的眼睛,感受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掌心拂动,难免有些走神,过了两秒才想起来席颖还坐在对面,连忙把手放下来。


    但席颖没有什么表现。她夹了一筷龙虾,试图把龙虾肉从壳中取出来。


    还好周允及时伸手按住了真由美,他因长年握笔而略显粗糙的手指摸上真由美的手背,蹭了蹭,才很自然地把女人的手牵到桌下,自己又继续替她布菜。


    而后宴席继续。


    止椀与香物被一并端来。止椀是一碗浓郁的蜆味噌汤,香物则是腌渍的海带与紫萝卜,清爽解腻。收尾的是一道海盐冰淇淋,盛在透明玻璃杯里,撒了几粒蓝色的食用花晶。冰凉咸甜之间隐隐带着海风的味道。


    席颖在最后又谢过真由美把她捧上第一分局副局长之位,真由美连声说没有什么。


    总的来说,一顿饭宾主尽欢。只是真由美临时有事,不能送席颖回去,让周允送席颖便是。


    目送着真由美的浮空车远去,周允朝席颖侧了一下头,示意她跟上。席颖原本以为他要去地下停车场,却没想到他在不远处的另一台浮空车前停下。深青色车身修长紧凑,车头低伏,尾部微微上扬,如同伏虎。席颖在汽车杂志上见过,是洞察科技的旗舰款“山君”。


    “我以为你会和真由美买一样的。”席颖说。


    周允甩了甩手腕,将手上提着的两袋伴手礼都放到后座去。“她那辆是定制版的‘天照’,我不好意思要太贵的。”


    “是么?”席颖不咸不淡地反问了一句。


    她看周允解了半天没把领口解开,就拍了一下他,示意他侧过来,周允在解的是一朵领花,席颖没见过那种设计,她一时没弄清楚。


    周允扬着下巴任由她动作,一边伸手在中控台上点了几下,让车子启动,又把顶灯打开。“……漫游模式。”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对智能驾驶吩咐道。


    席颖还在对付他的领花,不过已然找到了关窍。


    听到他没有直接报自己的住址,她冷笑一声,手下稍微一用力,将领花解开,随手扔在一边。


    周允心跳立刻停了一瞬。当然是因恐惧而生的心跳漏拍。当真由美在席间提起那则广告时席颖的反应就让他后背发冷,他这会儿打开漫游模式也是因为他很清楚席颖一定会向他发难。“山君”的稳定性很不错,隔音也是一等一。如果席颖准备在这时候杀了他,其实不会有什么动静。


    席颖随手甩走的并不止周允的领花,还有她残存的一点伪装。


    现在,她终于收敛起了在望月真由美面前故作笨拙的姿态,变回了那个周允所熟悉的女人:无所畏惧、不拘小节、暗含轻蔑。她当然从没有坐过浮空车,却自在得像她才是这豪车的主人,敲敲隔板,摸摸真皮座椅,最后端起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有点甜。”她点评道,咂摸了一下,真的品鉴起香槟来,“有一点柑桔的香味。”


    周允笑笑,没有评价她的评语:“忘了给你换啤酒了,下次一定。”


    席颖却比他想象中说话柔和了不少:“我能坐几次?别因为这小事儿让大小姐起疑我们的关系。”


    以周允的纤细敏感,加上他对于席颖的熟悉,“不对劲”三个字几乎是尖叫着从他的脑子里蹦出来。他对于人情的觉察几乎敏锐有如读心术,这也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换电子脑,他始终无法相信那些冰冷的机械和接线能够代替有温度的人脑。但遍寻记忆,席颖从未有过如此温文的时候。可他怎么会觉得略有熟悉之感呢?


    撇开思绪,周允也拿起一杯香槟,杯口略低,席颖见状便拿空杯子与他一碰。两人之间若有似无的隔阂似乎随着这一声清脆的玻璃碰撞而破碎,由周允咽进腹中;席颖翘着二郎腿,手撑在膝盖上,视线并不从周允脸上转移一刻。


    “如何,这辆车?”周允任由她欣赏,随口问。他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更加舒展,石青色的内饰让他的肤色像是天鹅绒上的珍珠。


    席颖耸耸肩。“好车,当然是好车。也是让你攀上高枝了。”


    “良禽择木而栖。”周允说。


    席颖笑了一声,将杯子放到一旁的平台上。很平常的举动,却让周允感觉到熟悉的惊惧。


    来了。


    深呼吸。周允。深呼吸。她无法伤害你。


    “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这些?”她也向后靠,手指在空中虚虚划了一圈,又自问自答,“嗯。倒是很合理,周允。我能理解。谁不想要呢?”


    周允熟悉席颖,而对于席颖而言,她又何尝不了解周允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背后的心绪?上天赋予女人以敏锐,即便是换了三四个电子脑、如何降低情感模块占比也没能带走这种礼物。席颖其实一直知道,周允每次轻轻摩挲衣角时,都在紧张恐惧、因她而紧张恐惧。但是知道又怎么样呢?关注周允的情绪并不能为她带来好处。


    她再次从左右周允的情绪之中感受到了掌控的快感。


    “说起来这两个月没见过你。你过得怎么样?”席颖忽然神情一松,把手搭在周允背后,语气颇为温和,仿佛的确很好奇。


    周允不适应地动了动脖子。他能感受到席颖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悬在他后颈,此时的闲谈只是一种玩弄猎物的残忍。他没回答,转而从储物箱里将一张印花烫金的邀请函抽出来,递给席颖。


    “邀请函。”他说。


    席颖哼笑一声,无可无不可地接过,也没打开。


    “其实我看不懂你的画。”她摸了摸邀请函的背面,一张全息影像被投影出来。这是周允的成名作,《水下城镇》,席颖记得它的名字。也记得真由美说要把这幅画挂在水库前面。


    青绿蔚蓝交织的水波仿佛真实地在她眼前荡漾,在波纹的折射下,水底的废墟逐渐显形,那些模糊的建筑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溶解在光影里:由于爆破而倾塌四散的铁皮屋,曾经让整个城镇兴起的输油管道从上方倾颓,残片穿透帐篷与篷车,有如地狱之手。前景中的塑料风车被水草缠绕,但并不影响席颖认出它,当年把它送给周允时,她可没少夸大自己和隔壁村小孩抢夺时的惊险。


    ……听说画得太栩栩如生反而会降低画的评价,所以周允怎么火起来的?


    席颖眯起眼,终究还是合上了全息影像,把邀请函丢到一边。


    她不想再看。


    她换了个姿势,斜倚在车门上,霓虹穿过夜色和车窗玻璃,在她的颧骨上投射华彩。她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浮空车的高档人体工程学按摩加热综合一体化座椅,嘴角带着一丝模糊而放松的弧度,但不断出现在她脸上的阴影却更显得她神情沉郁。而自始自终,她的视线一刻也没有从周允的脸上移走。


    “周允。”


    她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而周允需要立刻按住自己的腿才能使自己不立刻坐直洗耳恭听,可是她随之而来的叹气仍然让他毛骨悚然。


    “唉。我一直很好奇,你对于过去还记得多少?”她轻轻揉搓着自己的眉头,“我真的不太明白,我还记得我在你爸坟前发过的誓,但是你?你还记得他坟在哪么?”


    周允的神情一瞬间变得不愉,眉头压得极低,咬肌也明显了不少。


    但是他并没有反驳席颖。反驳席颖只会招来更为猛烈的嘲讽和责骂,他在过去的二十六年里已经深入学习体会了这一条经验。当然,不代表他的沉默就能让席颖平息,但至少他可以不给她的愤怒搭台子。


    “没关系,我记得。”席颖的笑容堪称恶劣了,“在水库底下。”


    周允闭了闭眼。


    他在拍摄风景宣传片之前自己去过一次水库。如果不是靠着定位,他实在很难相信那片绿意环绕的水泽是自己的故乡。


    长河镇没有任何环境可言,除非把风沙中的集装箱房屋群看成一种大型装置艺术。周允还记得小孩子们在集装箱和拖车之间玩攻防演练的游戏,他从未擅长此道,因为体弱和异于常人的美貌,也没有人愿意带他一起玩。后来席颖作为孩子们的老大接纳了他,但仍然不觉得他是一个经得起摔打的玩伴。大多数时候周允只能坐在油桶或者屋顶上,替他们的比赛做裁判。


    坐在屋顶上远望,能看见一座小丘陵,那是长河镇所有死者的安眠之地,当然,也是他和席颖父母的埋骨之所。


    因为母亲早死,父亲又常年在城里打工,他对于亲情的认知其实很稀薄。但是当他亲手把父亲的骨灰盒一点点掩盖在黄沙之下时,他还是流出了眼泪。


    沙尘暴正在迫近。他却觉得自己脚下生根,无法挪动一步。席颖才装了皮下植入的右手按在了他的肩上,力道是前所未有的轻。他闻到她身上还有血腥气,但却没有任何危险骇人之感,随即那只手滑了下去,其人则与他一起跪下。


    地面在震动,风卷草四散滚落。席颖郑重其事地磕了三个头。


    “周叔,你在下面放心。从此之后,我会看好他。”


    后来席颖的父母就埋在他父亲旁边。再后来他们都躺在水库之下。


    “站在你爹的坟前替杀死他的人摇旗呐喊伏低做小,想必很愉快,是么?”席颖不肯放过周允,一定要把他逼得崩溃不可,“别露出那种表情啊,周允,我就是提醒你得太少了,你才会这么毫无廉耻地去舔一个和你有血仇的东洋人。”


    “……实话讲真由美没有亲手杀死任何人。”周允说。


    席颖当即大笑出声。


    她忽然伸手试图去摸摸周允的脸,被男人躲开了,她脸上的怒气却也神奇地消散开,在灯光下的那半张脸有一个似笑非笑的样子。周允看着她灰色的眼睛,只觉得背后发毛。


    “你怎么知道呢?”她轻声问。


    席颖好好地坐回了副驾驶位。“送我回家吧,我们没有话要说了。”


    席颖是被电话铃叫醒的。人工耳蜗让那刺耳的铃声物理意义上地在她脑子里尖叫。


    “我是席颖。”她坐起来,看见床头时钟上显示着3:33。再这样下去我应该需要换电子神经束了。她想。


    但这种平静而疲倦的心态被电话那头冰冷的电子女声当头击碎。


    “席颖警员,编号:PD-01-06-7565,您已被正式任命为全视事务科执法员,负责协助取证,案件编号:EV-O-209907-04-012。具体条款已通过邮件发送,请按照相关事项准备,并在接收到任务指令后按时执行。”


    邮箱提示声响起。她凭着不多的理智让自己摸到床头的终端,点开那封来自全视事务科的邮件,密密麻麻的条款在屏幕上杂陈,但实际上也没有不同意的选项。


    席颖签下电子签名的下一秒,又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我是谢若美。昨晚睡得好么?”


    “谢谢你关心,但确实不是很好。”席颖翻身下床,在斗柜里摸出来一支认知强化剂,“你是这个案子的另一个执法员吗?”


    谢若美在电话另一头笑了一声:“是啊,望月重工公关总监的杀人案,总不好让下面那群小年轻来当执法员。只好我亲自来了。”


    “真是没想到——咳……”雾化的药剂呛进气管,席颖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等下,我还没收到具体案情。确定是望月真由美杀人?”


    “系统从来不会出错,亲爱的。”谢若美的语调平滑自然,只是在陈述一条无需质疑的公理。她顿了顿,像是在看资料,随后从容念出:


    “案件编号EV-O-209907-04-012,橙色风险等级。根据全视系统的监测,预判时间是七月八号凌晨零点零九分。嫌疑人——望月真由美,现任望月重工公关总监。被害人——周允,职业画家。推定作案方式是锐器针对颈部的致命攻击。”


    “说的更通俗一点吧: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