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莞在睡梦中把自己抱得很紧。


    空调冻得她冷汗直出，但她又累又困，实在不愿睁眼。


    有一衾锦被突然将她包裹，周身暖和起来。


    她越睡越沉。


    再睁开眼已是下午两点。


    肚中的饥饿空虚感让许莞不得不爬起来。


    她目光发直，大脑还处于待机状态，连身上多了件衣服都没有发觉。


    光滑的西装外套随着她起身的动作向下掉，堆在腰间。


    许莞后知后觉拿起来，一眼认出是江回州穿过的那件。


    一股异样的情感在她心中升腾。


    许莞打开手机，在两人的聊天界面停顿片刻，发出一句:


    【谢谢，外套我洗干净还给你。】


    刚好明天是周六，林暮秀规定“半月一回”的期限，她要回家一趟。


    这是她所谓的“维持亲情体面”的办法。


    许莞上完晚课，把回家要带的东西收拾好，准备第二天早点出发。


    江回州的外套被她叠好放在床头，明天送去干洗店，以免忘拿。


    夜半起风，窗外枝叶哗啦作响，细瘦树干压弯腰，风过犹如浪涛拍岸。


    屋中寂静得只有室友均匀的呼吸，以及许莞衣被摩擦的窸窣声。


    黑暗中，她目若悬珠。


    鬼使神差地，许莞一只手摸上枕边顺滑冰凉的衣料。


    上面还有尚未褪去的江回州的气味。


    许莞拽过一只袖子搭在脸上，极淡的清香布满她的鼻息。


    她用力吸了吸，气流通过窄小鼻腔，发出堵塞的声响，在一片寂静中极为刺耳。


    许莞猛然惊醒，面上烧红。


    她在干什么？大半夜对着异性的衣服闻来闻去，好像变态啊。


    许莞羞愧地把衣袖甩在一边，和自己置气般重重翻身。


    木床随她的动作吱呀乱响，许莞这才安分下来，慢慢睡去。


    周六许莞预约了心理医生。


    她的失眠看过中医西医都没太大作用，室友夏清俞就向她推荐了这位季医生。


    许莞先把西装送去干洗店加急，然后打车去了心理诊所。


    她来过几次，已经轻车熟路。


    季医生在她面前放下一杯温水，问道:“最近睡得怎么样？”


    “大多数时候还是睡不着。”许莞如实说。


    “大多数？”季医生用一根黑色橡皮筋把头发束起，在她对面坐下。


    “那就是有例外喽？能和我说说吗？”


    很多时候，许莞和她说话会想起自己的姐姐，她们都有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说话轻柔，眉目含笑。


    所以许莞愿意和她敞开心扉。


    “是因为一种气味，让我觉得很舒服。”


    许莞和她讲起江回州。


    “季医生，你说是不是他的香水里面加了什么安眠成分，不然怎么会每次一闻到就好想睡觉。”许莞一脸认真。


    季医生被她逗笑了:“当然不会。”


    “他对你来说是什么人？你的…家人？还是朋友？”


    家人肯定不是。


    朋友？


    她认真思考起来。


    江回州算是她的朋友吗？他们虽然认识很多年，但更多时候，她只是被丢在他家暂时照顾。


    江回州一开始是不愿意她来的吧？后来次数多了才习惯。


    那算是什么关系呢？


    见她回答不上来，季医生也没有追问，换了个问题。


    “除了他身上的味道，他这个人呢？给你什么感觉？”


    “很好。”许莞几乎立刻回答。


    江回州是个看上去很冷漠的人。


    许莞早在第一次见他时就领教过了。


    但也只是看上去这样。


    他不耐烦地拒绝他妈妈要把许莞交给他的请求，可又在转身之际注意到她的窘迫。


    “进来吧。”


    这是他对许莞说的第一句。


    他也会在许莞被骂得狗血喷头时出现，即便她知道他是无意闯入，但她还是觉得江回州像救世主一样，救她于水火。


    她知道他冷硬外表下的心其实是温热柔软的。


    所以许莞说不出关于他不好的话。


    “那你和他相处呢？觉得放松？还是紧张？”


    紧张。


    这是许莞站在江回州家门口的感受。


    自从上了大学后，她已经很久没见过江回州父母了。


    他的妈妈是一位音乐剧演员，气质优雅，知性大方。


    许莞小时候最喜欢她。


    他的爸爸是影视行业投资老板，平日不苟言笑，不怒自威，对她却称得上和善。


    也不知道她来得唐突不唐突。


    按下门铃，许莞的手心已一片潮湿。


    宋怀诗拉开门，看见是她，十分惊讶：“莞莞宝贝，你怎么来啦？”


    许莞把手中的纸袋往前递了递：“回州哥把衣服借给我了，我来还给他。”


    宋怀诗也没听懂，她拢拢滑落的披肩，侧身让路：“快进来吧，这小子今天刚好在家。”


    许久未踏足这里，院中的景设大改模样，许莞都快认不出来了。


    原来插花种树的地方被果蔬盆栽所取代，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你看这是我种的西红柿，漂亮吧？”宋怀诗半蹲在木架旁，得意地炫耀。


    许莞配合着称赞：“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宋怀诗摘下一个塞进她手里，带着她往屋里走:“那今天晚上就留下来吃饭吧？我让你尝尝我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晚上吗……


    也不知道爸妈回不回来。


    宋怀诗一眼看透她在担心什么:“一会我和你爸妈打电话说，你就安心留在这里吧。”


    许莞乖乖点头。


    她在玄关弯腰换鞋，一不留神背后有什么东西抱住她的小腿，许莞吓了一跳。


    她回头，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女孩跪在她脚边，双手环住她的小腿。


    “哎呦！怎么又想往外跑！”宋怀诗一声惊呼，手臂从小孩腋下穿过，将她抛在半空抱起来。


    她抚着小孩的后背，主动解释：“这是我同事家的小孩，今天下午有事暂时放在我这里照看一下。”


    许莞靠近小女孩，似有所感应，她的小手攥住她的食指。


    “这可是人家的孙女呢！五十岁就当奶奶了，羡慕死我了。”她撇撇嘴，继续逗弄她。


    小女孩名叫豆豆，一岁多，说话含糊不清，稀疏的毛发扎成小辫立在头顶。


    看得人心都要化了。


    “刚好一会我和阿姨去买点菜，你和回州就在家里看会她。”宋怀诗自然地分配任务。


    “什么？”许莞没反应过来。


    “豆豆很乖的，你放心吧，纸尿裤什么的刚换过，你看你看，她多喜欢你。”


    像是在印证宋怀诗的话，豆豆小手在虚空中挥舞，想要投进她怀里。


    许莞手足无措地接过她放在自己腿上，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


    宋怀诗安慰地拍拍她的肩:“回州马上就下来了，相信你们！”


    说完，头也不回地和阿姨一起出了门。


    客厅中只剩她和豆豆，没办法，许莞只好尝试跟她交流:“你想不想玩这个呀？”


    她举起一块积木晃了晃。


    豆豆接过来，在手心来回颠倒。


    从许莞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豆豆嫩白的鼻尖，肉嘟嘟的侧脸。


    真可爱。她想。


    亲她一下是什么触感呢？


    反正这儿只有她，偷亲一下豆豆她应该不会反抗吧？


    许莞不由自主越靠越近，嘴唇距她的脸颊只有咫尺之距。


    “你在干什么？”一道懒散的声音响起。


    许莞做贼心虚，立刻从沙发上弹起来，紧张地摸摸鼻尖:“什么也没干啊。”


    江回州站在楼梯下，一手插兜，一手扶着栏杆。


    他今天上身穿着灰色的无袖背心，下身黑色短裤，结实有力的肌肉展露无疑。


    许莞不由得多看几眼。


    江回州狐疑地抬眸，又瞥向豆豆:“你会带小孩？”


    许莞老实地摇摇头。


    江回州在她身旁坐下，抬头望天花板:“我也不会。”


    “没事的，宋姨说她们很快就回来了。”许莞信誓旦旦道。


    她从桌子上拿过装西服的纸袋:“衣服我已经洗好了，还给你，昨天多谢你了。”


    江回州接过又放回原位:“不用谢。”


    “那个…”许莞纠结再三，还是开口:“能问一下你用的什么香水吗？很好闻。”


    怕对方误会，她补充一句：“就是把衣服叠起来的时候不小心闻到的。”


    没有特意闻。


    江回州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反问道:“怎么了？”


    总不能告诉江回州她想试试和他用一样的香水？因为这样或许她才能睡个好觉？


    听起来太暧昧了些。


    “就是觉得很适合我一个朋友，想送给他。”她随便扯了个谎。


    江回州的指尖在衣摆处轻轻摩挲，回答她:“我没有喷过香水。”


    “这样啊。”许莞颇有些失望。


    “你朋友是什么样的人？跟我说说没准我可以给你推荐几款？”江回州似乎很好心。


    “没事，我买其他的东西就好，”她岔开话题，“豆豆是不是有点困了？”


    江回州低头看，豆豆半靠在许莞腰间，无精打采，像蔫了的小白菜。


    他俯身一把抱起她，抬步往楼上走去。


    “要、要去你的房间睡吗？”许莞站在原地问。


    江回州停下来，站在楼梯中间回身:“嗯，我妈让的。”


    有江回州照看，那应该就不需要她了吧？


    许莞犹犹豫豫坐回去。


    “你不一起？”没听到她跟上来的声音，江回州站在二楼居高临下。


    “她看起来没有你睡不着。”


    二楼的灯光暖黄，打在一大一小身上，温馨得好像一家人。


    豆豆和他一同低头往下看，那双清澈灵动的大眼忽闪。


    许莞的心脏瞬间被软化，她连连点头。


    江回州的房间和记忆中没什么差别。


    房门右手边一张两米的大床，依床而立的是整面与天花板齐高的模型展示柜。


    他的飞机汽车模型、拼好的乐高有序摆放在其中。


    落地窗一侧是一米高的木质书架，书架前放着矮小的懒人沙发。


    江回州轻手轻脚将豆豆放在床上，她却急切地朝许莞伸出手，口中咿咿呀呀。


    许莞连忙过去哄她，一只手在她肚皮上轻抚：“小豆豆这是怎么了呀？想让姐姐陪你睡觉吗？”


    像是听懂她说的话，豆豆攥住她大拇指，朝自己的方向拉了拉。


    许莞身子一僵，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你和她一起睡吧。”


    江回州语气平淡，好似这里不是他的私人空间一样。


    “没事，我趴在床边就好，待会她睡着了我就走。”


    江回州允许，但她肯定不好意思睡别人的床。


    许莞跪坐在地毯上，手臂垫在下巴处，目光柔软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豆豆。


    “你很喜欢小孩？”


    许莞头也没抬，答道：“还好吧，就是觉得他们很可爱。”


    没有再听到江回州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关门响动，许莞再一回头，江回州已经不见了。


    她百无聊赖趴在床边，一只手被豆豆拽着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拿出手机刷起视频。


    江回州的床面厚实绵软，还带着与他身上如出一辙的气味。


    许莞逐渐放松，困意不知何时席卷而来，屏幕上的人物文字越来越模糊。


    “啪嗒”一声，手机扣在许莞眼前，而她已浅浅睡过去。


    江回州去书房开视频会议，结束后看了几份文件，一时忘了时间。


    宋怀诗来敲门他才想起来许莞还在自己房间待着。


    “人家莞莞是客人，你怎么能让她自己带着豆豆呢？楼下烤了点甜品，你去叫莞莞吃点，我让阿姨看一会豆豆。”


    宋怀诗不轻不重在他后背打一巴掌，皱着眉吩咐。


    “我知道了。”他合上电脑。


    天色近黄昏，一抹斜阳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地毯上，如界限分明的地平线。


    房间内一片静谧。


    江回州站在床前，盯着黏在许莞脖颈的发丝，眼神晦暗不明。


    许莞一张脸莹白透粉，眉如墨画。


    她本是温婉柔和的长相，偏生柳叶眼，眼型细长，眼瞳浅淡，和人说话只是浅浅看着你，却叫人莫名想起书中端正清贵、高不可犯的神女。


    神女么？会垂眸怜悯他们这样利欲熏心的俗人吗？


    江回州弯腰凑近许莞，本意只是想拍肩膀叫醒她，不知怎么的，闻到她身上带着热气的山茶淡香，他就一动不动停在那里。


    许莞睁开眼，就看到放大数倍的喉结晃在眼前。


    江回州的衣领也随他的动作松垮下来，腹肌线条隐约可见，让人浮想联翩。


    独属于他的气息将许莞整个人裹挟，清新温和。


    她顿时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米缸的老鼠。


    呆在这里不想再出去。


    如果能和江回州关系好一点的话，是不是她就可以经常接近他，享受他身上的味道。


    那她是不是就能睡得好些？


    这个荒诞的念头一出现，立刻被她甩掉。


    当然不行！那不是把别人当安神香用吗？


    利用别人，她良心上过意不去。


    可下一秒，季医生的问话浮现在她脑海中。


    “不紧张。”


    她那时这么回答。


    许莞能确定，自己和江回州待在一起，很多时候并不会不自在。


    季医生弯起唇角。


    “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不是他身上的气味让你安心，而是他这个人呢？”


    许莞默不作声。


    但她听到自己如擂鼓的心跳。


    一如现在，与窗外风掠枝头的声响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