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8淤青
作品:《榆蔷》 贺嘉第一次见到周季姝是在医院里。
几近相同的雨夜,贺嘉站在急诊里某间诊室的门口。程知澍正处于她的斜对角,年资颇长的医生在为他处理伤口。
程知澍仰着头,余光一直跟随着徘徊于门口的贺嘉,医生清创的力度如何他不关心,碘伏浸润伤口的痛楚他不在乎。
当下程知澍只觉得新奇,关于看上去不太镇定的贺嘉,是他没见过的模样。
“贺嘉——”
程知澍话未说完,便被医生严肃制止。于是,他的眼眸里淌着丝丝缕缕的委屈意味投落向她,像是示弱,却又是明晃晃的故意。
像是在博取同情一般。
当贺嘉忽然正色,被识破的程知澍极其有眼色地仰起头乖乖配合医生,可余光又不停地投向她。
贺嘉无奈至极,刚想凑近问他是否有事,就见一道身影飞快地掠过她,似要扑向程知澍,完完全全挡住了她的视线。她默默停下脚步,将视线挪开,转而盯着医生稀疏的发顶出神。
“小澍,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受伤的地方?怎么还和同学打架了?快告诉妈妈……”
“嘶——没事……妈。”程知澍一时没忍住痛,却又连忙阻止周季姝的靠近,“妈,你别妨碍医生工作。”
“你这孩子。”周季姝叹了声气,往旁边挪步,又同医生说,“麻烦你了,陈主任。”
“老同学客套什么。”医生边收拾医疗器械,边打趣,“我是不是该喊‘周院’?”
两人是大学同学,都是医学院出身。一个按部就班地规培、轮转,最终深耕临床;另一个因难言之隐,中途离开所选的专业,成为管理层。
“改天聚聚。”周季姝笑着一笔带过旧时同窗的客套,神情严肃地询问正事,关于程知澍的伤势。
所幸都是皮外伤,修养几日自然愈合便好。
诊室转眼间只剩下程知澍和周季姝。见没有外人,周季姝刚想开口数落这个不稳重的孩子,余光瞥见站在门口似乎进退两难的贺嘉。
程知澍看着周季姝眼中浮起的好奇,他连忙阻止,忙不迭地从治疗床跳下,毫无章法地挡在周季姝的面前。
程知澍没有时间思考自己遮遮掩掩的行为落在周季姝的眼中是心虚的表现。他自是可以光明磊落、大大方方,但不想让周季姝认为他幼稚的打架行为与贺嘉有关。
尽管,事实的确如此。
周季姝的目光移向站在她身前的程知澍。时间悄然流逝,往日需要她蹲下身才能平视的孩童如今即将成年,已经长成了需要她仰视的高度。
周季姝忍俊不禁,只想着他心智还不算成熟,什么都瞒不好。
“小澍,不如和妈妈介绍一下你的同学?”周季姝好整以暇地等待程知澍用以搪塞的说辞。
程知澍苦思无果,选择避重就轻:“她是刚转入我们班的同学,路过看见我打架受了伤,学习雷锋精神把我送到医院——”
“阿姨,我是贺嘉。”贺嘉上前一步,迎面对上周季姝的目光,概括地陈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很抱歉,阿姨。论起原因我是打架事件的罪魁祸首,连累程同学受了伤。”
周季姝和颜悦色时让人忍不住亲近,面无表情时只道周身气场骇人。气氛瞬间僵滞,程知澍正想开口缓和,周季姝朝他摆手,眉眼忽的柔和下来,轻声问:“那你有没有受伤?”
贺嘉一怔,反应了半晌,才确认周季姝的问题,她声若蚊呐:“没有。”
“外面下着雨,等下我们送你回去,一个人回家总归是不放心的。”
贺嘉原本打算婉拒,不知是不愿错过接近周季姝的机会,还是败给这波温柔攻势,她点点头道了声谢。
程知澍为避免贺嘉选择座位的尴尬,率先乘坐副驾驶位,眼疾手快地扣上安全带。此时周季姝才刚刚落座。他状似不经意地瞥过内后视镜,贺嘉略显拘谨地坐在周季姝的身侧。
“小澍你这脸上的伤口深不深?会不会破相?”司机张叔面露关切地问。
“我很快就能恢复的,张叔。”程知澍打开遮阳板的镜子,扬起下巴,左右瞧着,“这是英雄的勋章。”
周季姝笑话他:“自恋的小鬼。”
张叔的笑声刚冒出喉咙又被生生咽回,他故作严肃地驶出地下车库。
程知澍刚想反驳,却在镜子里瞥见忍笑的贺嘉,倏然红了耳朵,他一把合上遮阳板,撇过头生闷气。
“嘉嘉?可以这么喊你吗?”周季姝没再理会程知澍的古怪情绪,转而看向贺嘉,“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在小澍的班级合照里见过你。”
“我是这一学期转过来的。”
周季姝恍然,又问:“可以适应圣斯的学习进度吗?毕竟和常规的中学相比,圣斯所教授的课程比较特殊。”
“是有些难,很多东西是我从前没有遇到过的。”
贺嘉选择承认追赶进度的不易,适时展露自己的弱点,迎合对方想要施与帮助的心,将自己摆在弱势者的位置,去靠近、去融入。
车辆行驶进入隧道,雨夜里忽明忽暗的灯光逐渐远去。视线范围里骤然明亮,周季姝抬眼对上贺嘉的目光,忽然怔愣一瞬。
之前在诊室里尚且不曾察觉,此刻在车后座的面对面距离里,周季姝只觉得贺嘉的眉眼过于眼熟。她下意识移开视线,掩去眸中诧异的神情。
车辆迅速通过隧道,雨夜在刹那间倾覆下来,若隐若现的光线投射在贺嘉的脸庞之上,阴影落在嘴唇以下的部位。
看着愈发相像的眉眼,周季姝不由得惊讶,她试探着开口,顺着刚才未完的话题:“嘉嘉之前就读于哪一所中学?”
“宜徽,宜徽三中。”
程知澍转过头接话:“宜徽的海棠好像很有名。”
“是宜徽吗?”
周季姝倏然卸力,手臂支在固定扶手上,缓慢地揉捏鼻骨,脑海之中两道格外相似的眉眼挥之不去,她沉默地闭着眼,轻声呢喃。
“真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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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要不要去里间休息一会儿,换我来守着嘉嘉。”
周季姝强打着精神起身,目光从贺嘉沉睡的脸庞上移开。她确实有些困倦,自昨夜贺嘉突然晕倒起至现在,她不曾阖眼。
“也好,如果嘉嘉醒了,你记得喊我。”
程知澍坐在周季姝原先落座的位置。他同样一夜未睡,焦急与关心难以遮掩。
贺嘉的各项检查都没有问题,专家会诊后更是隐晦地提出此次晕倒可能与压力、心事有关。
他担忧着该是何种心事以至于晕倒如此严重,下意识握住贺嘉微凉的指尖,背后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如深秋雨夜灌进猎猎寒风。
“小澍,照顾好你的妹妹。”
像是提醒,也是警告。
空气静默一瞬,半晌后程知澍注视着两人咫尺之距的指尖,喉咙发涩,“我知道。”
“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程知澍的刻意强调让周季姝安心几分,她放软语气:“小澍,嘉嘉这些年一个人在国外打拼不容易,她选择回国,我和你爸爸都很高兴,也放心让她在娱乐圈继续闯荡,毕竟前路纵使万难也有我们为她保驾护航。”
“妈。”程知澍望着贺嘉的睡颜,他的情绪难以名状,“她不需要了。”
在全是外籍演员的片场,贺嘉是格格不入的另类。她在举目无亲的异国他乡,用着刻意模仿的发音习惯去尝试沟通,即使明嘲暗讽,她只能故作不知,笑脸相迎。
成名前的苦楚贺嘉轻轻揭过,她身着的高定礼裙之下是拍戏时留下的伤痕与淤青,而在拿奖后的采访里只是云淡风轻地说“我要去融入,我要被接纳,我要拥有发言和捍卫权利的能力,我现在做到了,我觉得我很厉害”。
程知澍回看过无数次关于贺嘉捧起属于她演艺生涯的第一座奖杯的片段,他为成名后光鲜的最佳新人贺嘉由衷鼓掌,也为籍籍无名时受尽苦难的嘉嘉倍感心疼。
在贺嘉璀璨履历里无法磨灭且浓墨重彩的那段岁月,与程知澍无关,他无法亲口为她道贺,更无法与她共捱泪水。
贺嘉成为了自己的英雄,不再需要程知澍的保护了。
当程知澍意识到这一个事实的时候,除去欣赏与赞叹,剩下的全都是难过与遗憾。如果那天他义无反顾地追上飞往伦敦的航班,哪怕被骂恬不知耻,被赶走狼狈至极,都好过今时今日后悔错过。
“妈,我不会做让你和爸失望、让嘉嘉为难的事情。”
成为贺嘉心目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家人与同她擦肩而过、变成微不足道的路人,程知澍宁愿选择前者。
里间的房门被轻轻合上,周季姝得到肯定答复后不会去而复返,程知澍似是精疲力尽般闭上眼,骤然回忆起昨晚同周季姝相见时贺嘉的惴惴不安。
“原来仅仅同我扯上半分关系,你就会感到害怕吗。”他后知后觉地恍然。
程知澍的提问石沉大海,再没有回音。
半晌后,他压住喉头涌上的苦涩。
“算了。”
“我也不是非要强求——”
程知澍虚搭在床沿的指尖被轻轻触碰。贺嘉的尾指勾住了他的食指,她明明没有用任何力气,却仿若有一根隐形的线缠住他,再难以逃脱。
“程知澍。”
贺嘉虚弱地睁开眼,声音里带着病号独有的哑。
“我们和好,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