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枫意识到自己还没穿上衣，连忙扯过来套上，一气呵成。


    接着，他递上蜂蜜水，“你睡了很久，喝杯水吧。”


    俞雪伸出手，袖子翻上去，露出手腕上蜿蜿蜒蜒的蜈蚣，还有些血迹没有完全洗掉，在伤口周围凝结成碎片，触目惊心。


    闻枫盯着看了半晌，直到蜂蜜水被接了过去，才缓过神儿来。


    他迟钝地感受到心口在疼。


    俞雪接过，放到嘴边，刚尝了一口，便笑道：“这一定是妈妈送来的蜂蜜，好香……”


    她细细地闻着，像是在品红酒，“妈妈之前说看到别人卖桂花蜂蜜，自己也想试着做，但就是不知道是怎么个步骤。嗯……好香啊，她肯定是自己瞎捉摸，放了好多桂花。”


    闻枫不太清楚，只是顺着她点点头。


    俞雪又喝了好几口，道：“我妈妈以前也常做。”


    闻枫垂眸。


    他知道，俞雪又在做梦了。


    大概四年前吧，俞雪在节目里，因为前言不搭后语而被网暴，因为她上一集说“我妈从来没给过我好脸色，她平静地靠近我，不是为了亲我，只是为了给我一巴掌”，而下一集又说“我妈妈特别好，从来不打我”。


    大家都说她造谣自己母亲。


    闻枫之前就觉得没什么，人在不同的环境下，回忆起同一个人，也会有不同的感受，也许她的妈妈真的时而严厉，又时而温和。


    但闻枫今天知道了。


    她在做梦。


    她从很早之前开始，就在做一场盛大的梦，用脆弱的糖浆将自己包裹起来，每天都生活在一触即碎的甜蜜里。


    谁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只有她自己不知道。


    她的梦越走越深，从开始的零星碎片，到现在的严丝合缝，她已经被完全困在里面了。


    她需要接受治疗，她的梦急需被打破。


    只有甜蜜破碎，她才能继续在现实生活中走下去。


    医护人员来送午饭。


    自从俞雪脱离了生命危险之后，闻枫的妈妈就来医院办了转院，转到俞雪经常去的那家私人疗养中心去了。


    这里的食宿和治疗费用都十分高昂，所以饭菜并不难吃，在养尊处优的闻枫看来，已经属于可口了。


    俞雪像往常一样把不爱吃的菜挑到一边，像从前一样，严谨、仔细，怀着热忱对待每一个即将入口的食物，丝毫没有颓废感。


    闻枫终于抓住机会和她说几句话了，“牛肉不好吃吗？阿姨说你之前在家吃了好多。”


    “太油腻了。”俞雪道，“我刚醒，喜欢吃点清淡的。”


    闻枫：“你要西蓝花吗？给你？我不爱吃。”


    “好啊。”俞雪欢快地把筷子伸到他的食盒里，捡了所有的西蓝花出来。


    而闻枫夹走了她碗里所有的牛肉和胡萝卜，又把自己碗里的莲藕拨给她。


    两个人就这样愉快地交换了饭食，俞雪睡醒后吃到喜欢的东西，眼睛都亮了。


    不过照例，没吃多少。


    闻枫问道：“你在减肥吗？”


    俞雪：“没有啊。”


    闻枫：“那吃这么少？阿姨说你那天吃了两碗饭。”


    其实他明知故问，俞雪那天，八成是把那顿饭当成最后一餐来吃，而她活过来了，就又和平常一样了。


    但俞雪偏偏交出了另外两成的答案。


    她道：“因为我那天早上和中午都没吃，饿得不行了，我一直这样，如果三餐都按时吃了呢，就每餐都吃得少一点，如果早饭午饭都没吃呢，那晚上就可以多吃一点，如果当天中午准备去吃大餐，那这一天的早上和晚上我就都不吃了。”


    她语气稀松平常，给出的答案也符合常理，绝口不提她在吃完饭后干了什么。


    但过了一会儿，闻枫发现，自己才是那个想方设法避而不谈的人，是俞雪觉察出他不想谈，所以才闭口不谈。


    因为在吃完饭后，俞雪突然笑起来，道：“哈哈哈哈哈……我突然想起来，我割腕的那天，怕自己刚吃了饭就死，口气不好，吓着收尸的人。但是我已经割完了，我就强撑着起来嚼了一分钟口香糖，再躺回去……哈哈哈哈哈。”


    她笑得倒在床上，一抬头，发现靠在床边的闻枫一点都笑不出来。


    她勉强收了笑容，善解人意地道：“你要是不想提我就不提了，没事。”


    闻枫：“……”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整理了一下语气，决定不再躲闪，开口道：“所以是为什么？”


    俞雪抿唇，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嗯”，思考着。


    她又笑起来，两个眼睛弯弯的，“我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是疯子。”


    闻枫：“嗯？”


    俞雪：“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能说出去哦——”


    闻枫觉得自己好像在面对一个小朋友，忍俊不禁，下一秒，就立刻收住了笑容，他觉得自己不能在这种时候笑出来。


    他一边偏过头去以咳嗽掩饰笑容，一边点头。


    俞雪整了整衣领，把手放在嘴边，小声说道：“其实……我是穿越过来的。”


    闻枫：“……”


    俞雪：“这里的事我都知道，不过我是在书里看的。其实吧，我来自另一个世界，我爸爸妈妈都在那边，我想回家，我家里人肯定都等着急了。”


    闻枫：“……”


    他不是不信……好吧，他就是不信。


    他在脑袋里检索那些穿越小说，试图找出破绽来击破她的说辞，但没过多久，他就发现自己对穿越小说的存档为零。


    哦不对，应该是1！之前他妈妈看过，还拉着他一起看过。


    “不对吧。”他终于找到了一点破绽，自信开口，“穿越过来的人不都是在原来的世界死了以后才穿越过来的吗？你就不怕死了以后穿不回去了？”


    俞雪托腮，扔着一颗苹果，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不会！只要我在这边死了，马上就能回去！我确定！”


    闻枫看着她的眼睛，她太欢喜了，不知道是为终于找到穿越之门而欢喜，还是为这个世界有人相信她而欢喜，总之，她闪亮的眼睛差点把闻枫带沟里去。


    他也差点相信了。


    “你走了，我……我、我妈会难过的。”闻枫的舌头在口腔里打了个结，他本想说自己，又觉得两人交情不深，他舍不得，也没用。


    俞雪道：“可是我妈妈以为我死了诶……而且我走了，你妈妈还有你，她可能会伤心一段时间，但是不会为了我食不知味，生不如死，但是我妈妈会。我妈妈很爱我，她在那个世界很爱我，我走了，她会活不下去的。”


    闻枫看到她的嘴角耷拉下来了，眼睛也不像刚才那样弯弯的。


    怪不得她不难过，怪不得她总为着自己要死了而高兴，怪不得即使失败她也不沮丧，因为她很坚定，她坚定地相信下一次一定会成功，不是成功地走向死亡，而是成功地回到梦里去。


    就在闻枫绞尽脑汁，想再说点什么阻止她回去的时候，俞雪突然叹了口气。


    她又强撑着面部肌肉笑起来，“再看吧，也不一定再回去了。”


    闻枫疑惑：“为什么？”


    俞雪：“我那天晚上，做了个梦，我梦到这个身体里原本的俞雪了，她跟我说，她在我的那个世界过得很开心，有爱她的爸妈，还有很多朋友，她在准备离世的时候穿越到我的身体里，她觉得，那是上天给她的安慰。她不想换回来……唉……”


    她看着闻枫的眼睛，道：“这至少说明，我爸爸妈妈没有因为我的死亡而心痛欲绝，他们根本都不知道我不见了……好吧……”


    她看出来闻枫有几分怀疑，道：“你不觉得我没有成功，就是因为另一个俞雪的干预吗？”


    闻枫的脑袋被迫承受了太多信息，有点过载了：“什么？”


    俞雪：“平时那个时间段阿姨从来不会来找我的，为什么偏偏就那天晚上来了？你怎么就正好在那会儿要文件？怎么就那么正好呢？再晚来二十分钟我可能就成功了，肯定是另一个俞雪在阻止我。”


    闻枫：“……嗯，有道理，或许真的是。”


    他不能理解“另一个俞雪”是什么意思，姑且把她当作俞雪那微弱的求生意愿。她身体里还有一部分意志不想死，在拼命阻止她。


    他要在那一部分求生意志被杀死前，阻止她。


    闻枫：“你为什么不告诉医生？”


    俞雪嗤笑一声，道：“你觉得她能信我吗？而且她信了又能怎样？成全我？”


    闻枫哑然片刻，又问道：“那为什么要告诉我？”


    闻枫：“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说不定我和医生是一伙的，说不定……我在来见你之前还去见了医生。”


    护士进来收盘子，俞雪刚张开的嘴立刻闭上，提醒闻枫噤声。


    两个人好像地下间谍一样鬼鬼祟祟。


    护士笑着走进来拿走了食盒，和俞雪打了招呼，又出去了。


    闻枫受命在护士走之后关上了门，然后坐回来，继续听俞雪鬼扯。


    俞雪道：“因为我觉得，这具身体很信任你。”


    闻枫突然直起腰背：“为什么？”


    俞雪：“因为我一见到你就很开心。”


    下午，俞雪做完两个小时的心理治疗后，闻枫被医生叫到办公室里去询问了一些情况，闻枫忍不住缄默。


    他不知道俞雪说的是真是假，但没办法，他已经被俞雪收买了。


    忠心不二，至死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