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作品:《裕晓

    六点半的天雾气缭绕,乳白色的雾霭穿梭在山脚上,如同浇在冰块上的生水,静静溶解出白茫茫的晨雾。薄雾半透,水墨洇染,锁住了巍然屹立的山。


    顾周宥和陈念姝约好在胥沂山下见,陈念姝几乎是卡着点到的。她的睡眼惺忪,半开半合,看上去没什么精气神:“到很久了吗?”


    “刚到,昨晚没睡好?”一阵清冽的声音滑过陈念姝的耳际,她渐渐清醒过来。


    “没,还是睡了5个小时的。”陈念姝的眼睛在他身上游移片刻,最终落在了他透亮的皮肤上。


    濛濛的天色拢住身后的那颗柏树,顾周宥的脸泛了点青白色。


    陈念姝凑近一步,轻浅的呼吸掠过他的耳朵,悄无声息地在他的胸腔内带过了一阵气息:“脸上涂东西了。”


    陈念姝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颊,原本无神的眼睛映照出流动的光影。


    看着他这副低垂着眼眸的清纯模样,陈念姝忍不住用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只一瞬,她的指腹便粘上了一层薄薄的油:“嗯?”


    “嗯,涂了防晒。”一阵密密匝匝的痛痒漫过了全身,顾周宥的手轻轻颤了颤。


    他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精致的,只是有一天陈念姝凑近他,眼睛盯着他的脖子,说他的脖子和喉结分层。


    还说他的喉结本来就不占优势,一变黑就更没有存在感了。当下,顾周宥虽然是傲娇地怒怼她,说要你管。但是之后,他每次都偷偷地把防晒给抹上。甚至有一次她经过时,他心虚地把防晒直接捏在手心里藏起来。


    “喉结上也涂了?”陈念姝逗弄他。


    “要你管。”顾周宥的喉结下意识滚动了一下。


    陈念姝仔细盯着他的喉结,那颗喉结圆钝饱满,如同清泉里叮咚的鹅卵石,人们很容易为它纯澈的质地驻足。


    两人一步步地走在灰扑扑的石阶上,石阶上的人大多都往上走,只有极少数的老人迈着粗砺的步子一点点往下探。


    陈念姝和顾周宥的体力都不错,即便上坡路很吃力,两人也都精神抖擞地往上迈,没有休息片刻。


    雾气慢慢消散,越往上走,曾经在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阴霾也像是被净化了一般暂时忘却,或许是因为来寺庙祈福的人大多诚心吧。


    寺庙香火不断,暗香浮动,像是神明带着普度众生的使命,降临于世间。


    檀香木的气息浓郁,朱红的大殿门上,朱漆剥落,更显岁月沉淀后的神秘与肃静。隐隐能听到钟声,回荡在空山幽谷中,静谧深远。


    香客插在炉上的香慢慢燃尽,簌簌落下缥缈的香灰,陈念姝和顾周宥静立合掌,许下自己的愿景。


    陈念姝阖上眼睛,虔诚许愿:愿顾周宥能顺利进国家队;愿我在复读这一年能努力考上600分;愿身边的人能快乐。


    顾周宥双手合十,低下眉眼:希望陈念姝能考上理想大学;希望我能进国家队;希望家人朋友平安。


    顺序虽不同,但俩人的愿景别无二致。


    或许每个人都有三个愿望想要实现。


    南唐的词人冯延巳也陈了三愿,写下了那首《春日宴》: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长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两人郑重地把香火插在炉子里,如同种树一般,愿它紧紧扎根,愿它生生不息。


    回去的路上,向上走的人更多了。从上往下看,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如雨后春笋般从泥土里迸发,拾级而上。


    陈念姝和顾周宥慢悠悠地走着,又回到了那颗绿荫如盖的柏树前。


    小路上,有人一直站着,给过往的人分发传单:“帅哥,美女,霖城的水族馆开业了,感兴趣的话可以关注一下。”


    陈念姝看了眼表上那张图片,蓝缸里的小鱼正在咕嘟咕嘟吐着气泡。她突然想到之前在短视频里看到的一个化学实验。


    蓝调的烧杯里,浓稠的蓝色气泡弥漫,一点点地往下落,消弭后渐变成薄荷色。辗转几次,如同坠落人间的烟火。


    她抽象地给顾周宥形容了一番,他有些懵,但还是点了点头,说了声“我知道了”。


    陈念姝也不知道这位“懂哥”到底是在知道些什么,但她没问,只把他的话当作过耳秋风。


    “你有什么愿望需要我帮你实现的吗?告诉我,说不定我能比神明更快满足你。”陈念姝目光炯炯地看向顾周宥,她是真的想要去替他实现心愿。


    “你好好学习就行。”


    顾周宥是想说你好好学习,我的愿望就实现了,因为你是我其中之一的愿望。


    陈念姝理解的却是你目前还没有能力实现我的愿望,所以她傲娇地点了点头:“看来你的野心不小。”


    顾周宥只笑了笑,没有解释,或许他确实是个野心家。


    ......


    晚自习结束后,陈念姝在教室里待了一会,直到教学楼的走廊灯暗灭了才离开。


    楼道里陈念姝的脚步无声无息,一楼电话亭的女声却声声入耳。粗砺的地板上人影浮动,如同电影里摇摇颤颤的镜头,隐晦地映出主人公此时的不安。


    陈念姝听出了女生的声音,是她的室友郑妍西。她应该是在和父母打电话吧,永远只是机械地重复一句好、我知道了,或者是我在努力。


    父母为孩子的学习付出了很多金钱和精力,因此为了不让付出成本付诸东流,他们不时功利地提醒孩子你必须要努力,不然我付出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换言之,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直到声音停了一会,地板上人影消散,陈念姝才缓慢地走了过去,却不想迎面和郑妍西撞了个满怀。


    郑妍西猛然一抖,心脏在胸腔处重重撞了一下,她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一时间,她窘极了。


    她为自己难堪的家庭发窘,也为陈念姝突然撞破她的不堪发窘。


    陈念姝的情绪没什么浮动,她的嗓音低沉,像一缕即将消散的烟,她不希望郑妍西把自己当回事:“坐会吗?”


    陈念姝指了指花坛前的台阶,平静地邀请她。


    “好。”


    郑妍西的胸口窜过一阵刺麻,此时的她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情绪都被大片的不堪包裹着,她渐渐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陈念姝。


    台阶上隐隐落灰,阒寂无人的教学楼里,两个细伶伶的身影静静地坐着。花坛下的路灯模模糊糊地打在两人的脸上,仔细看,还能看到郑妍西脸上纵横的泪痕。


    少女应该无声地哭过很多次了。


    郑妍西挪了挪脚,刚好蹭到了陈念姝的鞋。她盯着那双鞋微微出神:“这双鞋,很贵吧。”


    班上一直盛行攀比鞋子的风气,这种现象大多来自于男生,偶尔也有三三两两的女生参与,有时他们会为自己的鞋贬值而大声抱怨,有时也回为自己的鞋升值了沾沾自喜。


    在他们的口中,郑妍西知道了各种业余人的“专业术语”:满天星、子弹头。同样地,也是从他们口中,郑妍西得知陈念姝这双鞋很贵,虽然她看不出是什么牌子的。


    陈念姝没有隐瞒或是谦虚,只是平静地回答了一个“嗯”。


    与其说些“没有没有,很便宜”之类虚伪的话,她觉得倒不如真诚地回应过后,再把话题悄然带过。


    这双鞋是她妈妈去香港出差的时候买给陈念姝的生日礼物,她很喜欢。倒不是有多喜欢鞋,只是喜欢母亲在工作之余还能记得要给她带礼物。


    郑妍西常常为自己三流的成绩、普通的外貌、平凡甚至有点穷的家境感到怨恨。什么都那么普通,可父母却永远为自己的普通买单,五百一节的一对一课程,以及托关系才能上的二中。


    每次和父母打电话总有听不完的“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应该要努力一点”“考不上大学,就没办法了”,郑妍西今晚确实想要找人倾诉一下。


    而撞破她所有不堪的陈念姝,是最好的听众。在她眼中,陈念姝长得漂亮,家庭条件好,英语、政治好,甚至喜欢的人也能轻易地喜欢她,根本不会有什么烦恼。


    但当郑妍西问起时,陈念姝毫不遮掩地点了点头:“有的,你有的很多烦恼,我都有。”


    她不是一个擅长交流的人,也很难打开心扉把自己家里的压抑宣泄出来。


    与一般人的烦恼相比,父亲的暴戾,母亲的冷漠,察觉不到家庭的温暖倒显得有些无病呻吟。


    就跟网上那句“我不需要很多钱,但需要很多爱一样”,既要又要,不过会让人觉得虚伪。


    人总是会在某一瞬间有突如其来的冲动,可能是环境衬托的吧,想把曾经深埋于心的秘密和不堪一一曝于光下,深度剖析。到了第二天才后知后觉,后悔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此刻,郑妍西也有这样的想法,她突然开口自嘲般地说出了自己的不堪,顺带着也不小心吐出了别人的秘密。


    “上上周吧,因为我和宋衿宜是一个补习班的,后面她就想自己坐公交车回学校,我爸一点也不尊重我的想法,直接就把她邀请到我家来,甚至在宋衿宜拒绝后,只觉得她是不好意思,非要一意孤行。你知道吗?我们家很小很破。”


    陈念姝只是静静地听着,宋衿宜从不会和她聊起别人。


    说着说着,郑妍西的眼圈红红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看到了这样不堪的我,你知道宋衿宜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在陈念姝眼里,像宋衿宜这么温柔的人一定很治愈。


    “那一天过后,她突然跟我聊起天来,说她爸只有一辆拉货的两排四轮车,她平时从来不和她爸出门。因为一出门,她和妈妈就要挤在小小的副驾驶上,还只能走没有红绿灯的偏远小路。”


    她本意是想表达宋衿宜对她的善意,却错误地透露了她的**。


    陈念姝愣了愣神,宋衿宜从来不会说这些。她没想到在她没有参与过的角落里,宋衿宜就是这一寸寸把自己的伤口剖开给别人看,给对方一点心安和安慰。


    你看吧,我过得也不怎么样。你安心吧,现在你也有我的秘密了,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她只会用这样笨拙的方式安慰别人。可笨拙的方式,却是最有效的一种。


    它最直接地向别人暴露了你光鲜外表下的阴暗。


    看到陈念姝的表情,郑妍西突然慌了神,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不应该把宋衿宜的事告诉陈念姝。或许她是知道的,或许宋衿宜从来没提过:“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陈念姝说话向来直接:“是。”


    郑妍西想要去解释一下,但话到嘴边又语无伦次的,不知道能说些什么辩白。她突然间慌了神,嘴巴开开合合,隐隐带出些哭腔,开始设想宋衿宜会不会再也不愿意理她了吧。


    陈念姝一时恍惚,等她说完才缓缓开了口:“没事,今晚说的,到了明天就忘了吧。”


    那句“没事”让郑妍西稍稍安了神,但她也不敢再说什么了,只是静静地坐着。她的内心五味杂陈,一直在整理刚才说过的话。


    半晌,陈念姝打破了这片沉寂:“你刚刚的烦恼继续吧,我想听。”


    “其实就是自怨自艾吧,父母为什么要把所有的金钱和精力压在我一个身上,为什么我从小到大努力学习还是有可能连本科都考不上。为什么我学的最好的科目还比不上学霸最偏科的那一门。”


    这样的烦恼是大多中等生都有的,上不去,但是有一点风吹草动,稍不努力,就会掉下来。


    其实,和有没有钱没什么关系,陈念姝的父亲也总是会说,给你花了这么多钱,一点长进都没有,读什么书啊。


    陈念姝一直静静地听她倾诉,直到她说完,才认真地举例:“可能是父母一直说,才让你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优势吧。比如说,你声音很好听,读英语很流畅标准,英语成绩也很好。而且你没有一门特别差的,我可是有两门特别差的,我高考的时候技术和物理都60出头,你这样的成绩三位一体应该也有很多院校可以选吧。”


    陈念姝理性地列举她的优势,她想告诉她,从现实角度看,你有很多的闪光点,完全不需要自怨自艾。


    “而且我觉得努力不是一个说你没有天赋的词,我觉得努力就是你的天赋,一般人永远做不到像你这样的努力。即使疯狂地告诉自己我要努力,我要上重点大学。但是实际上,每天还是戒不掉手机,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心浮气躁,努力恰好是你的舒适圈,是你的优势,因为你永远比一般人要努力,要更有可能成功。”


    学生时代,无论是普通人还是学霸,总会有很强的努力羞耻症,努力像是别人强加给你的枷锁。


    你努力成功了,别人会觉得你都这么努力了,怪不得考得好。他们忘掉了你在努力之余,或许也是有学习的天赋的。


    一旦你努力失败了,别人会觉得,天呐,你都这么努力了,还没考好,脑子是有多笨啊,你这么努力,怎么还是没有变成学霸。果然,学霸是要天赋的,有些人天生就会学习。


    自欺欺人的天赋论下不努力的普通人总会假装束手无策。


    因此,有人会选择配合别人,在大家玩的时候,偷偷学习。在大家看得到的地方,和大家一起玩,甚至在别人看到自己在学习的时候,心虚地把卷子藏起来,好像努力真的是什么很羞耻的事情一样。


    郑妍西不是有努力羞耻症的人,在食堂排队的时候,她会利用排队时间背单词。在中午,大家午睡的时候,她也会放掉午睡时间学。在这点上,她其实已经超过大多数的人了。


    对于她这番话郑妍西茅塞顿开了。在学习上,她都不在乎别人的评价。在生活上,又何必在乎呢,她的朋友也不会因此排斥她。


    所谓的自尊心羞耻,是她学生时代辗转反侧的失眠因子。而放掉它,才能得到稳她心神的褪黑素。


    陈念姝也总是辗转反侧地失眠,家庭压力也好,学习压力也罢,都不过是诱因。


    那颗被她选为解药的褪黑素对她来说其实是颗慢性毒药,她还是没能从家庭、学习的束缚中获得自由。


    不过不久之后,在一次大学辩论赛里,陈念姝终于找到了那颗普通人的解药,她说:


    如果你的生活不过尔尔,那就把努力当作你的天赋吧,它将带领你迎来一个又一个欲晓。


    好好念书:我选择努力作为我的解药[药丸][橘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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