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三纸断影
作品:《破樊笼》 入夜。
“梧桐,”翟英往正屋走,声音听不出情绪,“把那镯子锁进梳妆匣最下面。”
梧桐应着,紧紧跟着翟英往前走。
“原先府里的下人,从今日起不用到我院子里当值了。”翟英跨过大门槛,梧桐掀起帘子,认真听着翟英的话,“让老张他们几个轮流守在院外,除了你,谁进来都要先通报。”
想起老张,翟英的心里就生出些暖意,老张名叫张寒衣,是跟着她爹从军的老兵,年纪大了就一直留在府里。
每天早上天不亮,张寒衣就用那把黄铜钥匙打开大门,钥匙上挂着一段红绳,这红绳还是翟英小时候给他系上的,说能辟邪。府里的人只要听到开门声,就知道天亮了,该起床了。
见到翟英,他总像一个长辈,和蔼地问她在天工阁的日子过得怎么样。
这么多年,将军府都不知道修缮过多少次了,只有老张,一直站在那里,看着将军府的门开开合合二十多年。
梧桐心里咯噔一下,见自己的小姐看着窗棂上的雕花:“我太久没回来,这院子里的青砖缝,说不定都长着耳朵呢。咱们,可要好好的搜一搜。”
烛芯跳了跳,梧桐低头应:“是,小姐想得周到,府里要是处处有眼线,那可真没法住。”说完,她看着翟英走进内室的背影,忽然觉得这熟悉的将军府,比沙场还让人提心吊胆。
“还好有小姐。”梧桐安慰自己。
第二天窗纸外面刚透出一点鱼肚白,翟英就醒了。这是常年在军中练出的,天快亮时,总能准时睁开眼,再加上她脑子里一直想着如何揪出府里的眼线,本就没睡太实。
“小姐醒了?”梧桐拿着铜盆进来,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小姐,许管家送来了好多菊花,说插在老将军的牌位前正好。”
翟英叫住正要伺候她梳洗的梧桐,轻声说:“许管家有心了,三日后是我父亲忌日,你去族里走一趟,给长辈们递个话,说我那天备家宴,让他们过来坐坐。”
思索了片刻,她又补充:“告诉长辈们,不用带什么礼,就像从前一样来热闹热闹便好。”
梧桐停下手里的活,垂手听着。
“如今我手握兵符,此事不好太高调,你去告诉府里的几位管事,辰时去书房找我,你传完话也去书房。”
梧桐点头应下:“小姐放心,奴婢这就去安排。”
梳洗完翟英便直接去了书房。她坐在书案前,早已写好三份素笺。
张管事是最先到的,他是府里管着账册器物的人,同样是翟英父亲的旧部,他来时手里还拿着着库房器物的册子。那册子因着雨天,受潮脱线,还是他自己连夜用女儿做针线活剩下的棉线缝好的。
此时他垂着手回话。
“小姐,祭祀用的香炉、烛台都准备妥当了,您过目?”
翟英摇摇头,将最上面的那张信笺推过去:“张叔办事自然稳妥,我就不看了,只别忘了把库房里父亲生前最常用的那套紫砂茶具,找出来仔细擦净,祭日那天摆在正堂,”她点了点第一张素笺,“这是当天要摆在供桌上的器物清单,你按照这个核对,一样都不能错。”
末了叹息:“唉,太久未归,这墨都浑了,干的也慢。”
张管事接过清单,见纸上列出一应器物,而那字迹,边缘果真洇出了毛边。他不敢做声,应了声“记下了”,便将素笺叠好放进了袖中离开了。
梧桐这时到了,带着一叠翟英最喜欢的桂花糕。
桂花糕在碟子里放的整齐,蜜色的糕体上撒着金桂碎,蒸的软透了,混着糕体的糯,香却不腻,她捏起来尝了一口,软糯的米糕在舌头上化开。
这味道和从前一样。
“还是咱们府里的桂花糕最好吃。”翟英满足地对梧桐说。
她慢慢地嚼着,一小块桂花碎掉到桌子上。
太平日子是这样的,不用警惕到后半夜,不用啃干硬的干粮,能安安稳稳的在太阳底下,吃一块甜的恰到好处的桂花糕。
舌头上的甜还没化,就看见厨房的李管事掀起帘子进来了,她看见桌子上放着的桂花糕,脸上堆满了笑。
“小姐,这桂花糕是按照老方子,又多加了两把陈桂花,就怕您觉得不够味儿,怎么样?还是从前那样吗?”
李管事嗓门敞亮,说罢自己先乐了,抬手抹了一把汗,反倒蹭到了脸上灶堂里的锅底灰,梧桐憋不住笑,凑上前用帕子擦去李管事脸上的灰印子。
“李管事是从灶堂里爬出来的吗?”梧桐忍不住调笑她。
李管事被梧桐这一下闹得愣了愣,随即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定是方才添柴蹭到袖子上了。”笑声震天响,她也不恼怒,反而指着梧桐的帕子打趣:“这下给梧桐姑娘的帕子添了新花样!”
“好了,”翟英声音里还带着笑过后的清扬,她指着碟子里剩下的几块桂花糕:“是比之前更合口,这米浆里是加了井水吗?凉丝丝的,还不错。”
李管事听了喜不自胜,连忙点头。
“那日的家宴按照这单子备。”翟英给李管事递过第二张素笺,上面列着菜名和对应的长辈忌口。“尤其是那些忌口,别弄错了。”
翟英又想了想,说道:“对了,做一道酱鸭,这是我父亲在世时,最爱和族里的长辈凑在一起吃的。”
李管事接过来,忽略素笺上的桂花碎,逐条看完,心里盘算着什么菜什么时候去买。
“老奴这就去办。”李管事利落的将信收好就离开了。
门房的王管事早就到了,见李管事离开,这才走了进来。
他的长衫一丝不苟,鬓角的头发花白,整个人规规矩矩的十分稳重,透着一种常年守在庭院里练出来的板正。
“这是那日要来的长辈名册。”翟英向着王管事递去第三张素笺,边缘处有一个不显眼的斜角,“你按照这个名单迎送,核对清楚身份再放行。记住,除了名单上的人,闲杂人等不许放进来。”
王管事接过素笺,见边角不齐,随手捋了捋,想着大概是小姐忙的忘记了裁齐。嘴里应的恭敬:“小的明白,定当仔细核对,绝不多嘴。”
三人退下后,翟英望着案上的墨迹,轻轻舒了一口气。三张素笺,一张管器具,一张管宴席,一张管迎送,各有用途。
梧桐站在旁边看出了点门道,心中疑惑不免问了出来。
“小姐,为什么故意将那素笺沾上桂花碎?又为什么要故意将纸裁剪的不工整呢?”
翟英摸了摸梧桐的头,耐心的解释:“他们若是本分办事,自然看不出什么其他的异常,可若是真有不该有的心思,那么那些异常,可就成为了递出去的话头。我与陛下自幼关系甚好,有他照看将军府,自然不会有什么别的人混进来,可是……”
翟英顿了顿,继续解释道:“可是本将军自己的家,自己守的住。”
梧桐眼里一亮,恍然大悟般的拍了下额头,声音带着雀跃:“哎呦!奴婢明白了,凭着皇上对咱们的情谊,咱们有点什么不好的,皇上一定会送东西过来。”
“梧桐,”翟英声音不高,却让梧桐下意识缩了缩,“皇家规矩重,再怎么说我现在也是准靖王妃,什么情谊,以后这些话不准再说了。”
梧桐应着,再不敢多言一句。
转眼就到了祭日头天傍晚,曲生趁夜捧着锦盒来到将军府时,梧桐正在给窗台上的花挪位置。
“姑娘,宫里赏的东西。”
翟英拆开锦盒,一对白玉镇纸躺在软垫上,温润的光泽看着眼熟,竟然和父亲生前常用的那对很像,底下还压着一封信。
字迹是皇上的:“明日是老将军祭日,想起他教朕悬腕时,总用这对镇纸压着帖子。如今送还府内,也算物归原主。”
翟英突然想起小时候,二人从天工阁归家,南宫昭有时会来将军府,他们二人总会对这一对镇纸抢来抢去,甚至还为此吵了一架,最终还是南宫昭赢了,这镇纸就被带进宫去了。
要不是他送来,翟英都忘了有这么一段往事。
“替我谢谢皇上。”她把锦盒合上。
第二天天刚亮,南宫昭穿着常服,本想去白山寺,结果刚刚过了水桥,鼻尖就钻进去一缕甜香,带着让人舒心的烟火气。
是将军府在做桂花糕。前几年翟英不在的时候,他也是这般站在巷口,盼着天下太平,她能早点回来,能像多年前一样,她能将偷偷藏起来的桂花糕塞到他的怀里。
恍惚之间,他似乎又闻到了怀里传来的桂花的香气。
“公子,今日是老将军祭日,咱们要进去递帖子吗?”曲生低声问。
南宫昭摇摇头,昨日已将礼物送去,今日就不过去了,他这样想着,正要转身离去,只听门内传来“吱呀”一声。他后退半步,想将自己隐藏在墙后,却还是被发现了。
翟英赶到外面的时候,南宫昭正站在正厅里,仰头看着那棵大槐树,周身少了在宫中的威仪。
她屈膝行礼,余光却撇见了南宫昭袖口,月白色内衬上,沾着点浅黄色的碎屑,像是被什么蹭上去的,边缘还带着点糠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