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作品:《如饮毒鸠

    回来后,我爹就把我安排给了庄夫人。


    那日稍晚一些,她才从一起闲聊的夫人小姐那里听来我惹出的事。因此,在回府的路上,她一直唯唯诺诺地不敢说话,只在上马车前偷偷剜了我几个眼刀子。


    我爹惯会朝女人撒气。


    庄大人带着一身药味和其他大人们的抱怨怒气冲冲地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个不顺眼的发威。


    庄夫人跟他最久,一张脸早被看腻,首当其冲。她受了气,便转头痛骂下人,下人再去找更下等的出气……


    而这次他心情尚可,庄夫人也就没了发作的兴致,随手指了个下人打发给我,便算交差。


    那下人叫季奴。


    比我还要小两岁,是被卖到庄家的。


    他说,他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三个哥哥,爹娘实在养不起,就四两白银卖给了人牙子,再后来几经转手卖给了贪便宜的庄老爷。


    我当时看着他,问他之前的买家怎么不要他。他摸着脑袋傻笑:“额太笨了。”


    一个比我还小的仆人,能顶什么用?不添乱就够了。


    结果还是出乱子了。


    去陈家私学的前几天,我因为头上的伤口一直昏昏沉沉的,管事见状就领着季奴走了一遍去陈家的路。


    回来后他信誓旦旦向我发誓把路都记熟了,结果还是领错了道。


    当天我跟着他在陌生的街巷里乱转,头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等终于到陈府的时候,白日都晃到头顶了 。


    侧门口站着十几个侍从,早早便聚成一堆闲聊,说话间看到我们从远处跑来。


    门口守着一个监门,我赶忙冲到他面前,身上全是汗,季奴看着我一脸担忧,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我懒得搭理他,只不断向监门解释着自己的身份。


    他没放我进去,反倒是要进门的一个小厮认出了我。


    “这是二公子生辰那位庄小郎君,定是来晚了,快些让他进去吧!”


    那监门这才放我进去。


    这回陈府没了人,却更难找地方了。


    我没头苍蝇似的撞来撞去,逮了好几个人才终于把自己送到了书馆门口。


    里面的学僮频频向我看来,诵书的声音因此变得断断续续,惹得先生也扭头看向外面。


    他撇了我一眼便继续授书,讲着子曰子曰,我就这样被晾在外面,额头上的汗在日光作用下蒸发又滴落,我自知理亏,端正站在外面,等着先生消气。


    半个时辰后,他开口让我进去。


    我找了个没人的角落翻开课本,听他滔滔不绝却不知道讲的是哪里,庄家从没给我请过先生,到现在我也只认识几个字。


    先生授完一段,将书简轻置于案上,目光扫过全场。


    “诵《七月》首章。”


    话音一落,学馆内霎时被诵书声填满。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我努力翻找着七月这两个字,却见先生从书案后起身,两三步就走到了第一排。


    于是我将书立起,整张脸都藏在书后,听着周围的声音,嘴唇则笨拙地跟着蠕动,声音轻若蚊蚋。


    先生的脚步不紧不慢,最终停在了我案前。


    一片阴影笼罩下来,我手上一轻——那卷作为遮羞布的书简被抽走了。


    他皱眉展开书简。


    “庄期,”声音不大,却瞬间压过了全场的诵书声,“众人皆诵《诗经》,你手中所持为何是《尚书》。”


    场馆内死寂一瞬。


    我站起身,想解释自己不识字,可看着周围频频投来的探究目光,最终还是将话堵在了喉头。


    “先生,我……”


    他等着听下文,我却不知怎么说好,只能用一个夸张到滑稽的深揖来掩饰。


    “先生恕罪,是弟子糊涂了!”


    他被我突然的动作吓到后退一步,周围人也跟着笑起来,不知是笑这动作还是我的口音。


    先生看着我这番作态,眉头微蹙,最终没再深究,只放下《尚书》,从左侧书简中抽出《诗经》,翻到《七月》那一章。


    “坐吧。”他声音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疲倦,“学业之事,当自己上心。”


    ——


    也不知煎熬了多久,先生终于合起了书简,平静地对着所有人宣布:


    “今日授书已毕。”


    这句话如同敕令,书馆里凝滞的空气瞬间流动起来。


    学僮们纷纷起身,三两成群地向先生行礼,再伴着渐渐响起的嘈杂声离去。


    我一个人磨蹭到最后面,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挪到他面前。


    “先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发紧,像喉咙里塞了一把沙子,“弟子……弟子今日并非有意怠惰。”


    我深吸一口气,把事实从牙缝中挤了出来:“弟子……不识得许多字。《七月》于我,如同天书。恳请先生……能否……”


    能否教我?


    后面这几个字,终究没敢说出口。


    先生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他没有立刻斥责,这让我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


    但随即一声极轻的叹息,瞬间将那点可笑的火苗掐灭了。


    “庄期,”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只带着一种基于现实的平静,“馆中学僮数十,课业皆有定程。老夫授书,无法因一人而滞缓。”


    我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然后,他顿了顿,从一堆竹简中抽出一卷磨损得厉害的旧简。


    那简册的颜色已显深暗,显然被翻阅过无数次。


    他将其递到我面前。 “此乃《仓颉篇》,”他说,“识字之本,尽在于此。你既知不足,便当自学。若有不明之处……”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权衡,最终给出了一个有限的承诺。 “……可于退息之后,自行温习,若实在有不通之处,可课后问我或找家中长辈。”


    我双手接过那卷旧简。竹片的冰凉触感,让我混沌的思绪通透了些许。


    “谢……谢谢先生。”我深深一揖表示感谢。


    他没再多言,只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开。


    我抱着那竹简走出了陈府。


    其他随从早跟着主子离开了,只剩下季奴跟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


    他看到我出来,立马跑上前道歉,手上动作不停,想帮我拿着那卷竹简。


    我可不敢再给他交代什么重要的事情,便低声呵斥道。


    “不用你来,我有手有脚,你管好自己!”


    他听见我的命令,脸上很快失去血色,双手无措地缩在胸前。


    说到底也是个孩童。


    我轻叹一口气,向他招手。


    “我没有生气,只是你以后要多注意点,下次不要再领错路了。”


    季奴眼眶中蓄起眼泪,哽咽着说道:“对不起!公子!”


    实在没有闲心去安慰他,我便先迈开脚,往庄府的方向走去。


    他则小狗儿似的跟上来,一路上不停拿袖子擦着鼻涕眼泪。


    虽然先生说过会教我,但一连几日我都不敢凑过去,有问题的不止我一个,当其他学僮拿着书上前的时候我就不怎么想问了,生怕让同窗知道我连字都认不得。


    就在我盯着竹简发呆时,两个同窗的闲聊传进了耳朵。


    “……此处我亦不通,奈何先生不得空。”


    “这有何难?你若脸皮厚些,便去问陈二公子。他有时还会替先生代课,就是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陈二公子。


    我回想起那天挡在我身前的人影。


    虽然有些拿腔拿调,但确实是一副温和的君子样。


    一股莫名的冲动推着我。


    我抱起书简,一路问询,终于寻到了一处幽静的院子。


    院中一角种着一棵槐树,夏天正是丝虫出没的时候,这树上却见不到一条,可见主人对它很是上心。


    在门口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影,日头晒得人发晕,我实在站不住,就缩进了槐树的阴凉下。


    本想着过一会儿不晒了就离开,谁承想睡意被午后的暖风熏陶,意识渐渐昏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瓷器碎裂的刺耳声炸在我耳边,顿时驱散了我的睡意。


    紧接着,一个压抑着怒火的声音从书房传出来。


    “都出去!”


    我本能顺着声音看去,两个小厮正低着头往外退,带上房门后离开了院子。


    我屏住呼吸,慢慢挪到书房一侧半开的窗户处,透过窗户,能大致看到里面的情形。


    外间的地上散落着碎瓷片,由隔绝里外间的竹帘,可以看见陈熹文的身影。


    他站在案前片刻,突然拂袖把桌上的镇纸扫落,青玉镇纸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看见他撑着桌子,背部起伏几下,像是平复了心情,紧接着便铺开了一张素帛。


    因为没有镇纸压着,帛书的边缘微微卷起。


    他拿起笔,笔尖蘸饱了墨水,随着他动作滴落在素帛上。


    提笔写了几个字,开始还一笔一划,可笔锋却渐渐失去了控制,在帛上划出凌乱而浓烈的墨迹。


    他越写越快,气息越发粗重,拿笔的手臂也微微颤抖起来。


    终于,他猛地停住,像是再也忍受不了,将那支笔狠狠地掼在案上!


    墨汁四溅!在他衣袍上绽开一片污点。


    他双手撑在案边,深深地垂下了头,肩膀垮了下去,整个人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颓然跌坐进身后的椅子里,用一只手捂住了脸。


    我趴在窗沿上看了许久,便想活动一下发麻的双手,谁知一不小心碰掉了撑着窗户的木棍。


    书房的沉寂被瞬间打破。


    陈熹文受惊,猛地从椅子里弹起,目光如冰冷的箭矢,精准地钉在了我碰掉的窗户上。


    “谁?!”


    被墙角的灌木绊住,我一屁股摔在地上,绝望地听着里间逼近的脚步。


    “吱呀”一声,窗户被重新打开。


    陈熹文一手撑着窗框,面色不虞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