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作品:《别攻略了,我害怕》 九方曙是被吵醒的。
作为天地一线唯二的医庐之一,回春庐坐落在后山附近,紧挨着瀑布。一场争吵突然就在哗哗的瀑布声中爆发了。九方曙躺在床上,隔着窗户,晕乎乎地听了一会儿,才恍然意识到——那是李长老和她师兄在吵架。
具体内容她听不清,但一想就知道,那必然是以李长老的阴阳怪气为开头、两人对自家孩子交友不慎的怒火为中心、公林惬的“噌”一声拔剑为结尾,进行的一场家长之间的酣战。
医师的呵斥声很快响起,分开两人,调停着这场大战。
九方曙缩在棉被里,缓了半天,昏沉的头脑才重新运转起来——师兄是来看她的,那李长老为什么会来?
难道巫马也在?
这样想着,她忽然感觉肩膀被人轻轻推了推。
她不情不愿地睁开眼,翻过身,半梦半醒地盯着床头那个人——巫马正穿着和她一样的素衣,站在床前,脸色复杂地看着她。
出于对医师的敬畏,显然不被允许下床的他把声音压低,发出了和她一样的疑问:“你怎么也在?”他小声道:“我被那鬼东西从湖里捞走,又被赶到的天师传送离开,才会在这里躺一天。但你怎么也在?你受伤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和樵苏不是在湖……”他的声音忽然顿了顿。
因为九方曙一直没说话。她只是睁着睡眼,愣愣地看着他。
巫马蹙眉,对于她被伤到的是否是脑子慷慨地表达了担忧:“九方曙?”
如果九方曙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跳起来把他打一顿。但她的思绪已经不在这里了。她盯着他,认真又茫然,脑海里来回盘旋着一个念头——
这个巫马看起来太不一样了。
他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像是,之前那些轮次里,叛出师门后,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面对天诛地罚的那个巫马。
在离开巫门之前,巫马一直是个看起来非常闪亮的人,字面意义上的。他腰上总挂着一张泥金彩漆的傩面具,纹饰很复杂,似鬼又似神的獠牙突出,狞厉可怖;发尾被一个银环松散地束住,低低地,经常落在肩前的位置;还会有一条长耳坠,亮银色,和被照亮的灰色眼睛如出一辙,从右耳垂下来,搭在黑黑的长发里。除此之外,这人一身金或银的累丝链条简直和他鬼神莫测的气质形成了诡异的平衡。总而言之,还好有脸在撑。
随着他抬头的动作,那条银耳坠将微微晃动。九方曙经常无法直视他打起架来的样子,生怕那些银链子会甩起来,猛抽他自己的脸。
但是,现在一身素衣的他……和这一轮的他,看起来完全不一样。
疲惫和困倦感不依不挠地涌上来,九方曙头脑发虚、浑身发沉,甚至开始把眼前的人和记忆里的那个混淆。然而只混淆到一半,她就再次呼呼呼地睡了下去,安详躺平。
忍无可忍的巫马把她揪起来,她又迷迷糊糊地滑进了他怀里。
刚想去扯她的手一下子僵在半空。
“巫马真……”九方曙蹭了蹭,嘀咕他的全名,“你今天一点都不暖和。”
巫马呼吸一滞。
灰色眸子微微睁大,他僵在原地,思绪有一瞬间的空白。随着她睡意朦胧地调整姿势,在怀里动来动去,巫马的胸膛很快被一阵密密麻麻的暖意淹没,仿佛膨胀成一大团浸湿的棉花,热乎乎地发闷。
他深吸一口气,才在被噼里啪啦的火花炸晕头脑之前勉强压制住那阵躁动……然而真的压制住了吗?当匀和的、倦懒的呼吸声在怀里响起,他仍然维持着这个姿势。不知是受到哪种念头的驱使,巫马沉默地伸出手,几乎要贴上她的头发,耳根不自觉地发红发烫。
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就在这时候响起。
巫马如被闪电劈中般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头,耳朵通红地开始欣赏窗景。
在李长老把肺咳碎之前,一起进来的公林惬已经脚步一顿,闪到两人床前。眼神轻飘飘地从巫马身上掠过,他像是根本没看见这么个人一样,自顾自低下头,一把扶正了睡得天昏地暗的九方曙。
“师妹,还难受吗?饿不饿?师兄给你带了灵果糍粑。”
公林惬眼神担忧,似乎想伸手揉一揉她的头,但又怕碰到哪里,最终只是转身打开餐盒,露出一层金黄饱满的灌汤包和雪白的糍粑。
原本还昏昏欲睡的九方曙立刻醒了。
“我没事,不难受,已经好了。”她高高兴兴地一手一个,边吃边问:“师兄,天师后来有说什么吗?昨天那个怪物是从哪来的?它为什么要装成太上台星的弟子?”
一想到昨夜的事,公林惬心里就莫名揪紧。视线不自然地从九方曙红润的手指轻轻掠过,他低下头,顺势整理起餐盒里的油纸,看起来倒也从容自若,“据天师所说,那水墨傀儡巧夺天工,前所未见,连他也花了几招的时间才找出破解之法。”他语气凝重道:“太上台星已经把残余的水墨收集起来,我也亲自去看过,可惜对方手脚干净,并未留有任何指向幕后之人的破绽。”
“为防万一,护宗大阵已由长老们联手加强,连前山那座向来开放的神庙也被暂时关闭,即使是前来请愿的村民,如今也不得放行了。”
九方曙默默地听完,终于思考出这一箩筐话的核心要义——那就是一点线索都没找到啊!
她忍不住放下汤包,感叹起来,堂堂仙门原来已经没落至此了?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还查不出幕后真凶,三大仙门的现存力量真是薄弱。怪不得后来,连刚满二十周岁的弟子都得被派去处理天灾残局,美其名曰出门历练,实则是人手不够了吧!
被叹气声打断的公林惬无奈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藏经塔、秘典阁等重地的禁制也已经由掌教亲自加固了,只是千日防贼难,谁也不知道那群邪修下次还会派出多少人。”
“他应该跟那些邪修不是一伙的。”九方曙随口道:“而且他的目标不是这些。”
话音刚落,在场者皆是一怔,她也同时愣住了。
“你怎么知道?”巫马最先反应过来。
与两位长辈微妙的眼神不同,他毫不掩饰地皱眉,语气也莫名变得不爽:“你跟他很熟吗?”
是啊,她怎么知道?
被这样询问着,九方曙也在心里暗暗奇怪,甚至忐忑地打起鼓来。为什么她下意识对萨孤的事这么笃定?为什么之前在丹房别院,萨孤会表现出一幅跟她很熟的样子?而且——
为什么系统会知道萨孤的名字?
如果仅仅是为了给她提供选项,它完全可以只用“水墨怪物”一类的称呼,而非萨孤这个名字。让她知道这两个字,明显是系统刻意为之。
难道是系统想提醒她点什么?
可她完全不记得有哪家的邪修叫这两个字啊!
这样想着,九方曙就开始呼唤系统,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一瞬间怒从心头起——这东西还学会装死了?!有本事下次该提供选项的时候它也装死不出来!但眼看着巫马的眼神越变越危险,她只能先抛开火气,清清嗓子,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直觉!”
“我对自己的直觉多点自信不行吗?”
巫马瞪眼看她,满脸写着不信。九方曙只能伸手用摸摸头拖延时间,再琢磨着怎么敷衍过去。
然而没等她开口,巫马就已经面色僵硬地拿掉她的手,同手同脚转身,回自己的床位去了。望着扯过被子将自己闷闷盖住的巫马,九方曙大松一口气,这样就信了?
看来她的表演功夫真是渐长!
等她回过头,就看见李长老和公林惬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吵了起来。不过也已经见怪不怪,九方曙无慈悲地向医师告状,然后领完药走了。
刚一出门,宛如霞光爆炸的五颜六色就袭击了她的视野。九方曙不由得一阵恍惚。
——她只是睡了一觉,宗门就变成这样了?
原本庄严肃穆的汉白玉广场,如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已经焕然一新。再细看才发现,那其实太上台星最新研发的长明符,流光溢彩,被折成各种毛茸茸瑞兽的形状,在风中呼呼旋转。灯光在白日里也亮得一片暖熏熏,照着往来弟子们雀跃的身影,就连平日里满脸阴霾苦大仇深仿佛下一秒就要跳了的医修,那紧绷的嘴角也奇迹般松弛了几分。广场中央,几个器修弟子正吭哧吭哧地往那棵千年古松上挂东西,定睛一看,她们挂的并非以前的红绸,而是些灵光闪烁、丁零作响的彩色风铃。
感觉自己其实在梦游的九方曙拍了拍自己的脸。她飘飘忽忽走了几步,熬糖后特有的甜香就在这时候弥漫过来,间或夹杂着从膳房方向传来的、刀起刀落剁肉馅的铿锵节奏,几只瑞猫灯笼当即亮起眼珠好奇张望。
被猫灯闪瞎眼的无辜路人九方曙顿时感到一阵刺痛,眼泪哗哗地下来,她一边面色扭曲地擦泪,一边无声呐喊“这都什么事哪”。
直到她擦干眼泪,看见不知哪个房檐下贴的“福”字,才恍然明白过来——年关要到了!
即将匆匆迈出的脚步被收回了。她停了下来。
她站在广场角落,面前是一片温暖而喧嚣的烟火,胸膛里则有颗差一点就被点燃、随之轻飘飘上升的心。但它很快冷静下来,坠回原地。
因为她知道,这同时也意味着,东方氐要来了。
东方氐,出身于道家门派太上台星,是太上台星前掌门的关门弟子,也是天师彗一母同胞的弟弟。在前掌门陨落之后,只有东方氐被允许进入她所留下的秘境中修炼,但他并不是个走后门的关系户,而是因为,他与东方青龙七宿中的“氐宿”命格相交,尊贵非常。
氐宿位居青龙之胸,乃天之后库,主的是根椐、万物之本。说白了,他简直就是氐宿在人间的化身,是从天而降的氐土星官。未来,他将成长为道门第一人,其法修,抬手便是周天星斗;其丹修,能化腐朽为神奇。
但终有一天,他会在举世皆惊中勾结邪修、叛出师门、堕入魔教,掀起整个修仙界的腥风血雨。
那是在所有轮回中,九方曙记忆最深刻的一天。
因为,他就是那个是被她谋杀过、拯救过、残忍地欺骗过、甚至无条件对他好然后无故惨死过的——
天选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