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白玉京》番外五 · 市声
作品:《白玉京》 翌日,天气晴好。
傅慈早早起身,将秋商那件半旧的月白长衫浆洗得干干净净,在晨光中晾出清爽的气息。他自个儿也换了身最体面的青布衣裳,虽陈旧,却无一丝褶皱。
苏先生说得没错,今日镇上确有集市。还未走近,喧嚣的声浪便已扑面而来——那是一种与北平截然不同的热闹。
北平的市集,是浑厚的、带着尘土与骆驼铃声的,吆喝声也透着一股皇城根儿的敞亮与干脆。而江南的市声,是浸润在水汽里的。小贩的叫卖声黏糯绵长,拖着调子,像河面上荡漾的波纹。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锔碗匠敲打“金刚钻”的清脆叮当,卖麦芽糖的用铁片刮着糖锣的铮铮声,还有摇着拨浪鼓、吹着糖人的手艺人……嘈嘈切切,却不刺耳,反而像一首杂乱却生机勃勃的乡野协奏。
傅慈小心地护在秋商身侧,替他隔开偶尔拥挤的人流。
秋商走得很慢,脚步还有些虚浮,需要傅慈时不时虚扶一下。他的目光,却像被这鲜活的一切牢牢吸住了。
他看见戴着蓝印花布头巾的妇人,在竹篮里摆着沾满水珠的菱角和嫩藕;看见赤脚的孩童举着风车,咯咯笑着从他们身边跑过,带起一阵风;看见茶馆里,老人们围着方桌,慢悠悠地品着茶,说着听不懂的吴侬软语。
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笼的糕团的甜香、油炸臭豆腐的奇异气味、还有河岸边水草与鱼虾的腥甜……各种味道混杂着,浓郁得化不开。
这与北平高门大院里焚的沉香、书的墨香、药的苦香,完全不同。这是一种……活着的、蓬勃的,甚至有些粗野的气息。
秋商微微蹙了蹙眉,并非厌恶,而是一种过于陌生的、应接不暇的冲击。
傅慈留意着他的神色,有些紧张地问:“少爷,是不是太吵了?要不我们回去?”
秋商却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卖泥人的摊子上。那摊主手极巧,五颜六色的泥巴在他手里几经□□,便成了栩栩如生的娃娃、小猴、还有胖嘟嘟的鲤鱼。
他看得有些出神。
傅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立刻会意。他挤过去,很快便拿着一个憨态可掬的、抱着条红鲤鱼的胖娃娃泥人回来了。
“少爷,给您。”
秋商看着递到面前的、色彩鲜艳的泥人,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泥人带着陶土的微凉和粗糙感,与他惯常触碰的玉佩、书卷截然不同。
他拿在手里,低头看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泥人光滑的釉面。
傅慈看着他低垂的、专注的眉眼,看着他苍白的手指握着那鲜亮的泥人,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少爷正在触摸这个真实的人间,用他的眼睛,他的耳朵,还有他的指尖。
他们在一座石拱桥上停下歇脚。
桥下,乌篷船慢悠悠地划过,船娘唱着软糯的小调,橹声欸乃。河水碧绿,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黛瓦和依依垂柳。
秋商扶着冰凉的桥栏,望着这流动的风景,久久没有说话。
春风拂过,带来河水的微腥和岸旁花草的清香,吹动他额前细碎的黑发。
傅慈站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清瘦的背影融入这江南水墨画般的景致里,忽然觉得,少爷不再是那个被困在旧宅、与世隔绝的琉璃人儿。他成了这画中,虽然颜色淡极,却真实存在的一笔。
北平是往事,是压在心底、不愿触碰的梦魇。
而江南,是当下,是萦绕在鼻尖、触手可及的人间。
回去的路上,秋商依旧沉默。
但傅慈看到,他握着那个泥人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直到晚上洗漱后,准备歇下时,秋商才将那个泥人,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临窗小桌的正中央。
与那枚温润的玉佩,并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