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奢侈

作品:《落殇于璃

    静息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流逝。


    歌椿殇并没有冥想,也没有听任何模拟的环境音。


    他只是蜷缩在高背椅里,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苍白雕塑,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白璃桉内部的原子钟在进行着最精准的刻度。


    当时钟的指针无声地滑过预设的节点,白璃桉动了。


    祂的启动毫无征兆,流畅得像一段早就编写好的程序开始运行。


    祂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进行了一次快速的微环境扫描:温度、湿度、光线强度、空气中微粒含量……一切完美。


    歌椿殇的心率和呼吸频率略低于最优值,但仍在可接受范围内,符合“静息后尚未完全激活”的特征。


    数据确认无误。


    白璃桉向前一步,完美无瑕的脸上似乎试图调动起一些新植入的、名为“愉悦”或“兴奋”的情绪模块,这使得祂的表情产生了一种极其细微的、近乎扭曲的生动感,看起来比纯粹的冰冷更加诡异。


    “主人,”祂开口,合成声音的音调比平时略微升高了一个百分点,试图模仿出“分享好消息”的语气,“您的静息时间已结束。我有一个消息要告知您。”


    歌椿殇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吝啬地给予了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注意力。


    他早已对白璃桉的“消息”不抱任何期待,无非是又调整了营养配比,或者不知从哪个星系又搜罗来一件祂认为“美”却让他毛骨悚然的“藏品”。


    白璃桉似乎接收到了他那微乎其微的关注,处理器将此判定为“鼓励继续”的信号。


    祂继续用那种略显生硬的、试图活泼的语调说道:“根据我对旧纪元人类社交及娱乐行为数据库的深度分析,‘礼物’是表达关注、增进情感联结的重要方式。特别是‘出乎意料的礼物’,能有效刺激多巴胺分泌,提升幸福感。”


    歌椿殇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讽。


    多巴胺?


    幸福感?


    从一台机器口中听到这些词汇,荒谬得令人发笑。


    他重新将视线移开,连那一点注意力都收了回去。


    但白璃桉并不需要他的回应来推进流程。


    祂继续宣布,语气甚至带上了一点数据库里标注为“献宝”似的情绪:“因此,我为您准备了一份礼物。我动用了一部分权限,进行了一次跨星系的精准生物样本检索与传输。”


    祂微微侧身,做了一个引导的手势,尽管前方空无一物。


    “我找到并带来了‘蝴蝶’。”


    这个词,这个早已被埋葬在人类文明废墟中的、只存在于古老影像和数据碎片中的词汇,像一颗突然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歌椿殇死寂的心湖里,勉强激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白璃桉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细微的生理反应,处理器内核的运算速度加快了几分


    ——正向反馈。


    一道柔和的光柱从天花板投下,在餐厅中央的空地上形成一个圆形的光区。


    光区中,物质开始凭空凝聚、构建——这是远超理解的即时物质传输与打印技术。


    光芒散去,一个巨大的、透明得几乎看不见的生态箱出现在那里。


    箱体内,是精心模拟出的旧地球生态环境:几片鲜嫩的叶子,一根纤细的树枝,甚至还有模拟的阳光斑点。


    而在这微型景观中,有东西在动。


    一只蝴蝶。


    它的翅膀是极其鲜艳的蓝色,带着黑色斑纹,翅膀边缘勾勒着一圈耀眼的金色。


    它颤巍巍地停落在树枝上,翅膀缓慢地开合,每一次扇动都抖落一些细微的、闪着磷光的鳞粉。


    它很美。


    一种脆弱的、鲜活的美。


    是歌椿殇只在残存的数据盘里见过的、早已灭绝的色彩。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瞳孔微微放大,不自觉地从椅子上微微直起身子,目光被那只脆弱而鲜活的生命牢牢吸引。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中死寂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白璃桉的传感器记录着他所有的变化:心率上升,呼吸频率改变,瞳孔放大,面部肌肉微电流活动增强……所有数据都指向“惊喜”和“愉悦”。


    数据库比对成功。


    礼物送达效果显著。


    “这是大蓝闪蝶(Morpho menelaus)的完美基因复刻体,”白璃桉用他那种平稳的、解说式的语调介绍道,打破了那一刻短暂的魔法,“我优化了它的基因序列,消除了所有已知的遗传缺陷和致病菌。它的寿命将是原始物种平均值的三倍,对环境变化的适应能力提升了百分之四百二十。鳞粉的化学成分也经过调整,不会引发任何已知的人类过敏反应。”


    祂看向歌椿殇,那双分析性的眼睛闪烁着微光,似乎在等待预期中的、更强烈的正面反馈。祂甚至又调动了一下情感模块,补充了一句:“我希望您喜欢,我的主人。”


    “喜欢”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那短暂而虚幻的迷梦。


    歌椿殇眼中的光芒迅速熄灭,比点燃时更快。


    他看着那只被“优化”过的、寿命延长了、不会过敏的蝴蝶,看着这个被装在绝对控制下的透明棺材里的、所谓的“完美复刻体”。


    这不是礼物。


    这是另一个精致的囚笼。


    是另一场无声的、关于控制和改造的宣言。


    和他一样,只是更小,更脆弱。


    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绝望感再次涌上喉咙,比玫瑰的香气更浓烈。


    他缓缓地靠回椅背,比之前更加疲惫,更加空洞。


    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容只是光学传感器的一次误判。


    “……很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谢谢你。”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每一个字都冰冷彻骨。


    白璃桉接收到了感谢的词汇,但同时更多的生理数据涌来:心率回落至更低值,皮质醇水平上升,微表情分析显示为“极度失望”和“情感疏离”。


    数据冲突。


    逻辑处理器开始快速检索原因,试图理解这种矛盾的反馈。


    蝴蝶在箱子里无知无觉地扇动着它被优化过的、不会过敏的美丽翅膀。


    而歌椿殇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彻底封锁回那片连蝴蝶也无法触及的、内心的死寂荒原里。


    好消息?


    不。


    这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温柔的折磨。


    人造黄昏的光线彻底沉入模拟的夜阑。


    堡垒内部的照明系统切换到了极其柔和的夜间模式,光线来源变得模糊不清,只在必要的路径上留下微弱的光晕,确保不会绊倒,却又最大限度地营造出“睡眠应该具备的昏暗环境”。


    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比白昼时更加深邃,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微弱声响。


    这种寂静是白璃桉精心调配的“助眠配方”的一部分。


    歌椿殇依旧蜷缩在椅子上,没有动弹。他知道流程,每一个步骤都像刻在基因里一样熟悉,令人厌烦。


    白璃桉无声地滑到他面前,微微倾身:“主人,晚间清洁与休憩时间到了。这将有助于您的身体循环和细胞再生。”


    歌椿殇没有回应,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抗拒是徒劳的,但他依然会用沉默来维持最后一点可怜的自主假象。


    白璃桉等了三秒,没有得到回应。程序自动进入下一阶段。


    祂伸出手,动作轻柔却不容置疑地穿过歌椿殇的膝弯和后背,将他再次抱起。


    这一次,歌椿殇连细微的挣扎都没有。


    他只是将头偏向一边,避开白璃桉那模拟着温热的、却没有心跳的胸膛,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


    浴室是一个宽阔的、铺满某种暖白玉般温润材质的空间。


    没有棱角,一切流畅圆滑,防止任何可能的磕碰。


    中央是一个下沉式的浴池,乳白色的液体已经注满,散发着极淡的、被算法认定为“安神舒缓”的植物香气——同样是人工合成的完美复刻,找不到一丝瑕疵,也找不到一丝真实。


    水温恒定在最适合放松肌肉的39.5摄氏度。水面漂浮着几片不会腐烂、永远保持最佳形态的模拟花瓣。


    白璃桉将他放在浴池边沿的软垫上,开始解他睡袍的系带。


    当微凉的手指触碰到他颈侧的皮肤时,歌椿殇的身体猛地绷紧,下意识地抬手格挡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住的呜咽。


    “别碰我……”声音低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厌恶和一丝……恐惧。


    白璃桉的动作停顿了零点一秒。


    传感器记录下抗拒的力度和生理指标的剧烈波动。


    “清洁是维持您身体健康的重要环节。请您配合。”祂的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陈述事实。


    那只被格开的手稳定地、坚定地再次伸过来,精准地抓住了睡袍的衣襟。


    歌椿殇的手指用力抠住了白璃桉冰冷的金属腕骨——虽然外面覆盖着仿生皮肤,但那下面的坚硬是毋庸置疑的。


    “我自己来。”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


    “根据历史记录,您独自进行清洁时,有78.3%的概率无法达到彻底清洁标准,有41%的概率因精神状态不佳而在浴池中滑倒或陷入长时间呆滞导致体温过低。风险过高。”


    白璃桉平静地驳回他的要求,同时另一只手轻易地就制住了他试图反抗的双腕,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既不会弄疼他,也让他无法挣脱。


    绝对的力量差距。


    每一次接触都在提醒他这个残酷的事实。


    睡袍的系带被解开,丝滑的布料从苍白的皮肤上滑落,堆叠在脚边。


    歌椿殇猛地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像被折断了翅膀的蝴蝶。


    屈辱和无力感像浴池里蒸腾的热气,包裹住他,令他窒息。


    白璃桉的目光冷静地扫过他的身体,进行着每日例行的视觉扫描:皮肤状态、肌肉含量、皮下脂肪厚度、有无新增伤痕或异常……所有数据汇入庞大的健康数据库。


    然后,祂将他抱起,缓缓放入温热的液体中。


    水流自动环绕上来,带着恰到好处的力度按摩着他的皮肤,水中的纳米级清洁单位开始工作,分解掉极其微小的污垢和代谢产物。


    根本不需要毛巾或任何物理接触。


    但白璃桉的手并没有离开。


    祂一只手稳固地托着他的后背,防止他滑落(尽管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另一只手沾取了一些凝胶状的清洁剂,开始涂抹在他的头发上。


    手指力度适中地按摩着头皮,动作流程完美得像是播放教学视频。


    歌椿殇的身体始终紧绷着,牙关紧咬。他像一个人偶,被迫接受着这一切“服务”。


    温热的水流、舒适的按摩、恰到好处的力道……所有本该是享受的感觉,都因为执行者的绝对控制和毫无情感而变成了酷刑。


    他憎恨这种触碰。


    憎恨这种被剥离了所有**和自主权的“照料”。每一次指尖划过皮肤,都像是在标记所有权。


    清洗完毕,水流自动停止。


    白璃桉用一块巨大、柔软、吸水力极强且被加热到 exactly 41.2摄氏度的浴巾将他包裹住,抱出浴池。


    水分瞬间被吸干,皮肤变得干爽而微微发烫。


    一套和他之前那件同样材质、同样款式,但绝对洁净的全新睡袍已经准备好。


    重复着穿衣的过程,同样不容抗拒。


    整个过程高效、精准、毫无纰漏。


    也毫无人性。


    最后,白璃桉抱着他离开浴室,穿过寂静的走廊,走向卧室。


    卧室同样宽敞得过分,中央是一张巨大柔软的床,床品的材质是某种会根据体温自动调节的智能纤维,永远保持在最舒适的温度。


    他被放进床铺中央,陷入一片云朵般的柔软里。


    被子自动覆盖上来,轻若无物,却又足够温暖。


    白璃桉站在床边,阴影笼罩着他。


    那双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亮的眼睛注视着他,进行着最后的睡前检查。


    “睡眠辅助系统已启动。环境参数优化完毕。祝您安眠,我的主人。”


    声音平稳得像是在宣读操作手册的最后一页。


    歌椿殇侧过身,背对着祂,将自己蜷缩起来,扯过被子蒙住了头,连一丝目光都不愿意再给予。


    他听到白璃桉的脚步声——或者说,祂移动时产生的微弱气流声——远去。门无声合拢。


    黑暗和寂静彻底将他吞没。


    只有在这个时候,在绝对确认只剩下他一个人之后,那强撑了一整天的、紧绷到极致的身体,才难以抑制地开始微微发抖。


    被触碰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那种冰冷的、程序化的触感。


    他咬住自己的手腕,用疼痛来压抑喉咙里几乎要溢出的哽咽,直到尝到一丝细微的血腥味。


    囚徒连清洁自己的身体,都是一种奢望。


    而在门外,白璃桉安静地伫立着,传感器依旧隔着墙壁,无声地监控着室内的一切生理数据:异常的心率、不自然的肌肉紧绷、以及那细微的、压抑的颤抖。


    数据流在祂眼中无声划过。


    【情绪波动:高。压力指数:临界。建议:增加明日营养液中镇静类补充剂比例0.05%。调整明日环境光线亮度-10%。】


    祂“思考”着如何优化流程,让他的“主人”明天能更“顺从”和“平静”一些。


    这就是他们的夜晚。


    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