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话
作品:《千秋岁》 明月楼。
扬州最负盛名的一处酒楼。
方缘在这里订了两间上房,临上楼时对小二喊道:“小二,准备几样饭菜送上来。对了,再来一壶你们这最好的酒!”
三个人聚在一间房里,吃饱喝足的方缘毫不客气的瘫倒在李妄舒刚刚收拾好的床铺上,她把头狠狠埋在被子里,发出满意的喟叹。
“诶呀——还得是明月楼啊!哪哪都好,舒坦。”
她扭头看向窗外,“烟花三月下扬州,可惜,我们来的太晚了。”
“秋日的扬州想必也别有一番风味呢。”李望倾抿了口茶,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
就在方缘提议要不要出去转转时,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敲响。
“谁?”
“师姐,是我。”
方缘一跃而下,拉开房门:“我亲爱的小土!有没有想师姐呀?”
“……”
被叫做小土的男子黑着脸反手关上门:“你在信上这么叫叫得了,真该让雪球送信时直接拉你头上。”
“你敢!”
李妄舒有些震惊,但这对于方缘来说……好像也正常。
无视了方缘的跳脚,男子解下斗篷,转头望向姐妹二人,烛光下露出一张清隽面容,“你们就是李妄舒和李望倾吧?”
李妄舒看着面前的男子,他生的好看,一双眼睛眼尾微挑,但脸上有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
“您怎么称呼?”
男子随手拉过椅子坐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方尘,她师弟。现任大齐的国师。”他朝方缘的方向微扬下颌,“按辈分来说你们应该叫我师叔,不过你们想怎么叫都可以。”
似是想起什么,他又补充道:“只要别学你们师父就行。”
方缘不满的撇撇嘴,抱臂靠在一旁:“行了,说正事。”
感到放在桌下的手被姐姐轻轻握住,李妄舒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道:“那……师叔,李府当年,究竟为何?”
方尘没有立即回答,他垂眸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一封带着李氏印记的信被他放在桌上,看清了信的内容,李妄舒不自觉倒吸一口凉气:“这、这是……”
“假的。”方尘抬眼,“这是当年天子精心伪造的‘罪证’。”
“你父亲,本就是无妄之灾。上任国师在位时,曾留下一句谶言,说李氏天命所归,有紫气东来之象。这个师姐应该有和你们提过。
“这话自然招来了天子的猜忌,但当时的北疆靠你父亲一力镇守,天子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后来李将军军功过高,声望太隆,军中很多人都以他马首是瞻。更致命的是,他屡次驳回朝廷加征边饷的提议,断了很多人的财路。”
“是鸟尽弓藏?”李望倾轻声询问。
“不止。”方尘摇头,“早年萨蒙一直很安分,后来老单于暴毙,王女失踪,其叔父篡位后,把矛头直指中原,边关战火重燃。当时朝中欲与萨蒙签订和约,以岁币来换取边境安宁。而你父亲,是主战派的中流砥柱,只有他死了,和约才能顺利进行。”
李妄舒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所以,‘通敌叛国’只是借口?”
“一个最方便,也是永绝后患的借口。加上存在已久的谶言,天子不可能放过李氏。‘通敌叛国’不只是借口,它既能名正言顺的除掉你父亲,又能彻底玷污他的名誉,让那些效忠他的人连为他喊冤的立场都没有。”
“可边关并没有安宁。皇帝究竟是为了什么,您或许比我更清楚。”
方尘赞许的看了李妄舒一眼,“你想的不错,皇帝不会容忍自己的权利受到任何威胁。如果仅仅是军功太高,或是断人财路,此事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
“但老国师留下了谶言,这件事成了皇帝心中的一根刺。”
话音落下,房间里陷入一阵死寂,烛火噼啪作响,映着李妄舒发红的手心。
良久,李望倾的声音打碎了沉默:“师叔在京城里,想必不易。”
“是啊,天天跟在御前陪笑。”方尘又恢复了那副带着死意的疲倦模样,“不是蠢货就是老狐狸,天天在那打哑谜,还不如跟着师姐云游自在。”
“得了吧,当初是谁嫌云游累,又说国师这个名头响亮非要去见识见识,然后头也不回就跑了的。”方缘毫不客气的拆台。
方尘懒得反驳,只白了他师姐一眼。
看着眼前吵作一团的二人,李妄舒有些恍惚,掌心鲜明的刺痛提醒着她刚才的一切不是梦,她感到姐姐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方缘和方尘的斗嘴以方缘抢过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告终,方尘脸上带着一丝真情实感的笑意,仿佛只有这种时刻他才能卸下重担,做回片刻的“方尘”,而非“国师”。
“好了好了,不闹了。”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稍稍坐直身体,目光扫过姐妹二人,“这些话希望你们记在心里,但也不必时刻压抑着自己,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夜的空气涌入,吹散了房内的沉闷和酒气。楼下隐约传来喧嚣的人声,与方才的谈论好似两个世界。
“早点休息吧,明天带你们去见一个人。”
……
秋日的阳光穿过竹帘,洒在一行人身上。
“行啊小土,你什么时候在扬州又买了个院子?”方缘接住一片落叶在手中把玩。
“上个月。在宫里那么多年,可不是白给他们干活的。”
方尘将三人引进正厅,一位老人正背对着他们立于一幅山水画前。
方尘上前行礼:“温老,人带来了。”
老人缓缓转身。
李妄舒看到一张威严的面孔,充斥着岁月的痕迹,眼神依旧锐利,他的目光掠过方尘,直接落在姐妹俩身上,眼中的锐利一瞬间化为难以置信的震撼。
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目光定格在李望倾那双空洞的眼睛上。
李望倾仿佛感受到那沉重的目光,她微微侧首,向着老人的方向行了一礼,声音轻柔带着些许迟疑:“晚辈李望倾,携妹妹李妄舒,见过……外祖。”
她对外祖是有印象的,只不过这些年来忙于学习,鲜少提起他老人家。
腰间的玉佩随着行礼的动作发出轻微声响,吸引了老人的注意,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孩子,你的玉佩……能否借我一看?”
李望倾迟疑一瞬,还是将玉佩递了出去。这是当年在密道前,混乱中母亲塞到自己怀里的 。
温维的手接触到玉佩的瞬间,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他摩挲着玉佩背面一个极小的、极其隐秘的刻痕,那里,有一个“璃”字,是他当年亲手为女儿准备的及笄礼。
“是了……是我儿的玉佩……”他喃喃自语,瞬间老泪纵横。
他踉跄着上前,想将两个外孙女拥入怀中,却又怕是幻梦一场,一触即碎。最终,他只是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拂过李望倾的脸颊,又看到李妄舒与女儿相似的面容,声音哽咽,“倾倾……昭昭……真的是你们……”
压抑了十一年的悲痛在此刻决堤。
“我可怜的孩子,苦了你们了……是阿祖无用,没能护住你们……”
方缘悄悄别过脸去,方尘沉默垂眸,把空间留给了祖孙三人。
李望倾的泪水无声滑落,她凭感觉握住了外祖颤抖的手:“阿祖,不怪您。”
李妄舒也红了眼眶,她上前一步,扶住外祖微微佝偻的身体。
温维紧紧握住两个孙女的手,仔细端详着二人,“这眼睛,璃儿总在信中说,倾倾的眼睛像极了她,笑起来像月牙一样……”
他又看着李妄舒:“昭昭……你都长这么大了。你娘怀你时,还笑着说不知以后会不会随了你爹的性子……”
他絮絮叨叨诉说着那些曾埋在心底的、关于女儿的所有记忆,每一个字都浸透着无穷的思念。
良久,他才稍稍平复心情,用袖子拭去泪痕。
“方先生告诉我你们还活着时,我又是欣喜又是恐惧。我不敢去见你们,生怕走错一步便酿成大祸。我只能通过他零零碎碎知晓你们的安危,十一年啊……”
他的眼神是藏不住的后怕与担忧:“我总想着,你们若是能找到一个安稳地方,平平安安的度过这一生,也好过卷入这纷扰中来。”
“温老,时候不早了。”方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出声提醒道。
温维如梦初醒,他重重抹去脸上的泪痕,紧紧攥着两个孙女的手,生怕一松开就会再次失去。
“先生说的是。”声音虽然沙哑,却已经沉稳许多,“走,我们回家。”
方缘在门口倾听了一下外面的动静,随后朝方尘点了点头。方尘会意,对温维道:“温老你们先走,我和师姐稍后就到。”
五个人同行还是太引人注目了点。
温维颔首,他一手牵着李望倾,另一只手被李妄舒搀扶着。
他们没有走正门,而是在方尘的带领下来到一个不起眼的侧门,门外是方尘早已安排好的马车。
马车在扬州城内穿行,车厢内,温维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姐妹二人,他细细询问着她们这些年的生活。
李妄舒尽量挑些轻松的事情说,李望倾则静静靠在窗边。
马车停在一处名为“归园”的宅院前,方缘二人先一步抵达,这会儿正站在门口。
李妄舒扶姐姐下车,眼中闪过一丝疑惑,被方尘看在眼里。
“这是你外祖的亲笔,他总说,人活一世,归园田居便是最好的结局。‘归园’是个好名字。”他顿了顿,“扬州城只知‘归园’里住着一位温和富裕的老先生,没人会把他和十几年前那位叱咤风云的户部尚书联系起来。”
雪球:【我在你头上大便了.jp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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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