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起冢

作品:《不降

    曹老将军多日不醒,连安桀都说这次病得凶险,而少将军寻药迟迟不归,实在是束手无策,让五狗叔早做打算。


    五狗叔瘫坐在地,面如死灰,把自己关在屋里一天都没出去。


    直到黄昏时,五狗叔突然开门,下令召集鬼门峰所有威望重的老兵一起相地起冢。


    大家商量了整整一宿,选出来的地没一个让五狗叔满意的。


    为了墓地的事,一众老兵吵个不停。


    “后山哪里不好,先帝就是葬在那!没有比后山风水更好的地了。”


    “君臣之道,臣怎能和君葬在一处?依我看,南山就挺好,依山傍水,藏风聚气,如坐莲台。”


    “放屁,咱都是将军带出来的兵,不似兄弟胜似兄弟,将军就应该葬在鬼门峰,咱们将士兄弟一辈子都不分开,死也不分开,以后俺死了,也埋在这陪着将军。”老兵边说边抹眼泪。


    五狗叔也哭了,很快大家都哭成一片。


    “五狗,不可感情用事啊!鬼门峰阴气太重,严寒至极,哪里是起冢的好地方啊?将军这辈子已经够憋屈了,你难道还要他在九泉之下继续冻着?”一位头脑清醒的老兵劝阻道。


    此话一出,大家也纷纷反对:“不可不可,咱每回打猎带回来的肉,吃三分,留七分冻在咱的地下冰窖里,以备平时之需。你想想,将军怎么能和那些要吃的冻肉同寝呢?这不是辱没了将军。”


    吵了半天也没个定论,最后这帮德高望重的老兵们直接打起来了,守卫只得冲入屋内,拦住他们。


    拉扯到最后,五狗叔把我叫了进去,问道:“你们那片不是有很多大官嘛,什么尚书啊,侍郎啊,国公爷啊,名头个顶个响,话说他们死了都埋哪?”


    看着一屋子老兵披头散发,脸上青紫,怒气冲天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我心里瘆得慌,生怕说错一个字他们也把我抓起来打一顿。


    “回五狗大人的话,都埋在竹林里。”我赶忙跪下来答。


    “为啥,是有啥讲究吗?”五狗叔双眉皱起。


    见气氛缓和,我趁机拍起了马屁:“哪有什么讲究,野人山就这几个山头,还能埋在哪?说实话,他们最想埋的地其实是鬼门峰,可放眼整个大楚文臣,谁能有本事葬在鬼门峰呢?最后没办法,只得将就埋在竹林里了。”


    一屋子吵吵闹闹的老兵瞬间眼睛亮了起来,身子前倾,直勾勾盯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天爷啊,看样子他们还真信了,我只能继续编下去:“叔叔伯伯们一直都想落叶归根,魂归故土,唉,这辈子终究是回不去了。之所以想埋在鬼门峰,是因为这里是整个野人山最高的一个山头,就想着葬于高处,好日日瞭望故土……”


    话还没说完,那群老兵又开始抹眼泪了。


    “是啊是啊,吵来吵去,将军肯定也最想埋在老家祖坟里,是咱没本事,不能带将军回家,咱没本事啊!”


    五狗叔最后拍板:“谁也别吵了,将军就葬在鬼门峰里,赶明儿就找个最高的地治冢茔,朝向西北,将军是西北人,九泉之下也算少了件憾事。”


    鬼门峰都是冻土,坚硬如铁,很是难挖。军中说了,凡是参与造墓者,赏狐皮短打一件,麻布戎装一套,树衣两套。


    我也去了,我想要衣裳,母亲和祖母就是因为衣衫褴褛,无法蔽体而常年不愿出门。


    男子可以光着身子在山里走来走去,女子却要穿得严严实实才能见外人。男子可以在林子里席地解手,女子只能东躲西藏找个草木茂密的地方更衣。


    母亲和祖母平日最多也只敢在家门口一百步内走走,她们说,女子的名节比命还重要。


    要是有严实的衣裳就好了,她们就可以在野人山自在穿行了,想上哪就上哪,想去哪摘野菜就去哪。


    我以为此次造墓的大多是妇人,事实确实如此,只是没想到还能看到那名老军匠。


    “军爷,你一个男人咋不去围猎,来跟我们抢什么衣裳?”


    “李家小鬼,男人就不冷吗?男人也需要衣裳!更何况老夫是军中数得着的刀剑匠,当年营造数座冰窖,老夫也实有大功在身,如今营墓之事,没有老夫那肯定不成。”


    老军匠边说边挖,可忙活半天一块土坷垃也没抠出来,弯着腰倚着铁钎歇歇后,往手心啐了一大口唾沫,继续挖。


    嘿呀嘿呀,吭哧吭哧,呜呼呜呼,老军匠使尽浑身解数都拿这冻土没办法。


    最后实在没力了,回头一看,身后又皆是老弱病残,只得认命了,命令小兵们将柴火扛来,生起篝火烧地。


    刚开始烧柴火的时候,婶婶们都跪在地上嚎啕大哭,这哪是烧火,分明是在烧人的心啊!


    鬼门峰严寒不长草木,所有的柴火都是将士们从山下一路背上来的,连六岁的孩童都要下山背柴草,我也背过柴火,当时累得差点滚下山坡摔死了,太苦了,真的是咬着牙硬爬上来的。


    辛辛苦苦背了几天的柴不到一个时辰就烧完了,黑灰落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大家都心疼死了。


    老军匠忍不住骂道:“关心则乱,五狗真是昏了头,鬼门峰哪里是能埋人的地方,土冻得梆硬,有本事让他自己来挖。”


    虽然舍不得,地烧过后确实能挖动了,一层烧一层挖,大家也渐渐认了。


    烧就烧吧!


    大抵是经历过国破家亡的老人们心更硬些,当晚她们便能齐刷刷坐在火堆前烤火取暖,时不时插科打诨,说些年少趣事,反倒是我这个小辈郁郁寡欢,一直哭丧着脸。


    许是看见了我,她们想起了一些旧事。


    “李岫儿,话说你家之前可真风光,还记得当年我爹找你爷爷办事,还得给你家门房单独封个二十两银子的门包,不然那狗腿子根本不给我爹通传。”


    “哎呀俺滴娘哎!多少?一个下人就能要二十两银子,他咋不去抢呢?二十两银子在俺西北老家都能置个三开间的宅子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笑着聊着,越聊想起的旧事就越多。


    “话说,这些年你阿兄找到你爹的元配没?有没有安排他俩在山上偷着见一面?”


    大家一阵窃笑。


    头仿佛被炸开了,她们说的是我吗?我阿兄?我爹的元配?怎么回事,这些事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老军匠喝住了大家:“休要多说,她阿兄已经往生了,别戳孩子心窝子了。”


    “别别别,好婶子,你们只管说下去,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今天你们要是不告诉我怕是我晚上都睡不着。”尽管心乱如麻我还是想知道。


    聊到尽兴处,谁也不管老军匠的提醒,将那些前尘往事一股脑倒出来。


    原来父亲当年是有一位元配妻子的,两人青梅竹马门当户对,婚后育有一女,很是恩爱。国破后大家一路南逃,一共分两拨,女眷们先行,男子殿后。


    父亲的元配妻子也跟着女眷的队伍南逃,刚过完江便受不了苦日子,带着女儿北上投奔早已归降的娘家父兄,弃李家于不顾。


    “不对啊,我咋记得咱那时的日子也没多苦啊!还能挤上马车,也没饿着没冻着,真正开始苦的是过了赤水后,还有咱现在在野人山的时候,王婶子,你是不是记错了。”


    “怎会呢?就是过江那段,我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粮食不好买,咱们一日三顿都只能吃阳春面,你忘啦?李家媳妇便闹了,不满意,说阳春面在她娘家就是喂猪的。”


    我不解:“啥是阳春面?”


    “就是江浙一带的面食,白水煮面,洒点葱花,加点价钱能放一星点猪油,清淡是清谈了些,但顶饿。”


    婶婶们又开始窃窃私议:“俺娘哎!阳春面还不好吗?俺三十多年都没吃过这样好的了!”


    “谁说不是,那可是白面细粮啊!不吃给俺吃,俺西北人一口气能吃三十碗。”


    “谁跟你样儿?人家可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啥山珍海味没吃过,光是八月节做的月饼都有一屋子多,能跟咱一样吗?”


    “我看还是不饿,穷讲究啥?先帝在宫里时不比她吃得好,到最后不还是连死人头发都吃了。”


    老军匠猛咳几声。


    “那我爹又是怎么娶的我娘?”我问道。


    “这还用问,肯定是你爹上山后又找了一个,接着生了你阿兄和你呗!”


    “这些事?我兄长也知道了?”


    众位婶婶们点点头:“你阿兄也是听俺们说起才知道这事的。”


    一位独眼婶娘突然插嘴:“不过你阿兄真是个邪乎人,知道这事后居然想托人找到你爹的那位元配,还说想请她进山好好给她尽尽孝道。”


    我急着站了起来,走到独眼婶娘跟前忙问道:“我阿兄是不是把脑子冻坏了?”


    众人纷纷议论:“谁说不是,找什么亲爹的元配,咱又下不了山。”


    “找是可以找的,这些年山下多的是心在邙身在楚的义士,他们时不时偷摸上山来送点东西,什么消息找他们打听打听不就行了,山里人给山下亲人传个话啥的多了去了。”


    我无奈极了气得在地上直跺脚:“婶子们,关键不是怎么找人,而是我兄长这么做对得起我娘吗?娘待他那么好,他怎会如此?他不该如此啊?他也万不可如此!”


    独眼婶娘叹了口气:“你兄长读书读傻了,非说按二十四孝还是啥孝经来算,那位元配算得上是他的嫡母,自当终身侍奉,好好尽一尽孝道。”


    “嫡母?什么玩意?这都哪跟哪啊?”我气炸了。


    “可不止,你兄长不仅是想找到那个元配,还想瞒着你娘让你爹和她见上一面。”


    我瘫坐在地上,屁股被火烤得热热的,心里却凄寒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