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那个优秀

作品:《极昼夜奔

    第九章·那个优秀到让她大开眼界的男同学


    等到黎湾将一地的衣服重新收纳整理好,祁影把她拉来自己床上坐下。


    “你帮我看看,发朋友圈是选这张,还是这张。”


    她把手机塞到黎湾手里,手指左右滑动屏幕。


    画面里,祁影微微侧着头,笑容灿烂的独自与冰山合影,身后的蓝天大海澄澈得一望无际。


    美人美景,相得益彰。


    只是仅看了一眼,黎湾就洞悉了这其中的微妙。


    这拍照风格太过熟悉,很难辨不出来。


    “今早上拍的?”她不动声色的问。


    “嗯,你觉得怎么样?”


    祁影在其中三张来回滑动,纠结又苦恼,“这几张我都很喜欢,但是朋友圈只能发九宫格。”


    祁影生得漂亮,这组照片或喜、或娇、或俏,完美诠释了她的俏皮灵动,各有各的妙。


    看得出摄影师用了心。


    “我觉得你应该跟微信建议,让朋友圈开通十八宫格,不然少发哪张都有点可惜。”


    “我刚才问其他人,她们也这么说!”祁影嗔怪的抱怨,“真不是我自恋啊,但凡有一张需要P的,我就排除了。”


    “那你只能怪自己长得太美,随便拍都好看。”黎湾笑。


    “谁说的?我前男友就拍得很丑,每次都要我骂一通才能勉强拍出几张能看的。”


    她唉声侧倒进被窝,无不感慨,“你别说,李周延还真有点东西,我以前怎么就没意识到男人拍照技术的重要性呢?就冲这拍照技术,做他女朋友肯定很幸福。”


    窗外的夕阳落到何处了?黎湾不得而知。


    南极正值极昼,太阳不分昼夜在天空发光发热,不知疲惫。


    祁影的声音在耳边绕,她望着窗外的世外之境,蔚蓝如洗,空灵而纯净。


    心里也空落落的。


    “黎湾?”祁影唤了她一声。


    “啊?”


    “问你呐,”祁影没觉察她的异样,耐心的重复一遍,“李周延大学那女朋友你认识吗?什么样的?漂不漂亮?”


    黎湾这才回了神,随口应付,“还行吧。”


    “还行是什么意思?”


    “就普通女生。”


    祁影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他那样的会喜欢普通女生?”


    黎湾想回以一个礼貌的笑,可某种难以言明的苦涩冒上喉咙,让她嘴角僵滞得扯不开。


    好像从过去到现在,所有人提到李周延的女朋友,都是这么个反应。


    她不禁暗自嘲。也对,各方面都不普通的人,有什么理由会喜欢普通。


    “我听纪淳说的,他好像很喜欢他那女朋友,你确定那女生普通?问题是你们大学,普通的不可能考得上啊。”


    祁影回忆着前几天与纪淳的闲聊,纪淳也对那女生赞誉有加。能让他们那种从小就出类拔尖的人称赞和上心,怎么也该是各方面都非常优秀的天之骄女才对。


    她脑子里认真分析了几圈,直觉是黎湾的“普通”标准太高,“你别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啊,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就当科学家的。”


    黎湾无言的看着还在较真琢磨的祁影,心里徒生无限悲凉。


    是啊,年纪轻轻、科学家。


    可那又怎样呢?


    她明白两人对“普通”的理解不同,可她没办法告诉祁影,自己说的普通,是更为残酷的那种。


    “你喜欢他那样的?”


    她不想继续谈论这无果的残酷,若无其事的转头问起更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谈不上,感觉这种东西太玄乎。”


    祁影回想这段时间与李周延的相处,还真就认真思衬了半刻,得出结论,“我现在没有对他产生感觉,估计以后也不会。他挺招姑娘喜欢的吧?做他女朋友估计很操心。”


    隔壁那几个姐姐妹妹对李周延一致的高评价,夸他人帅教养好,年纪轻轻,却非常懂礼周到。这种老少通吃的男生太让人有危机感,可以是别人的男友,但绝对不能是自己的。


    黎湾抿嘴没说话。


    以前不操心,但现在她说不准。


    “要是跟这种男人在一起,他吃饭咳嗽一声,我立刻就会疑神疑鬼的拷问他:“说!你嗓子眼里是不是有个女的?!上厕所半天不出来,我当场就会报警说下水道里有女的拐卖了他!如果手机响一声,那一定是有妖精来勾搭!响两声完了,他绝对出轨了!”


    祁影自己都觉得离谱,摇头笑得停不下来,“谈个恋爱把自己整发疯了可要不得,我得找个省心听话的,不然迟早玩完。”


    黎湾脑补她说的画面,也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


    “但我挺好奇,做他女朋友是不是特别幸福?看他那样应该对女朋友很不错。”


    或许是祁影的答案让她放松了警惕,心里话轻易就脱出了口,“是很好。”说完意识到失言,警惕的看了眼祁影,又欲盖弥彰的解释,“从我的角度看很好,不过我跟他也不算熟。”


    好在祁影是个心大的人,根本没把黎湾的心思往那处想。


    “那怎么会分手了?纪淳说他是被甩的那个。”祁影越琢磨越觉得不合理,“他那条件丢哪儿都是香饽饽吧?长得帅、性格好、脑子聪明、家里有钱、对女朋友还好,这都能被甩?”


    “可能是那女生没福气吧。”


    ***


    真的是没福气吗?不是。


    如果问18岁的黎湾,她这辈子最幸福的三件事,第一件是10岁的时候,妈妈带她来了一次北京;第二件是她考上了北京的大学;第三件,是跟李周延在一起。


    前两件是求仁得仁的确幸,而第三件是花光了所有福气都不敢相信会降临的幸运。


    她第一次关注到他,是在大学的新生大会上,他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上台致辞。


    李周延在万众瞩目中走上讲台,向所有同学分享他的学习经历,侃侃展示着他过往参与的科研项目、他的奖章、他年纪轻轻就荣誉满身的征途。


    是在军训结束的第二周。


    之前借由军训,同学们迅速打成一片,新生里聚集了不少各省市的状元榜眼和保送,所以有人问到李周延高考多少分时,他干脆的答一句“我没参加高考。”也没人意外。


    那时大家更喜欢闲谈起班上有两个16岁的小孩儿,比起群英荟萃,这好像更有意思。


    直到那天,李周延站在台上面对全校师生,周围的同学交头接耳,黎湾才第一次听说那些陌生得让她窘困的名词。


    “我之前听说他去年代表国家队参加IESO,拿了金牌,居然是真的?!”


    “IESO是什么?”


    “地奥赛!就是国际地球科学奥林匹克竞赛!这你都不知道?”


    黎湾懵然的摇摇头。


    她来自贵州黔东南贫困山区的小县城,相较于什么都有的北京,那里的教育资源匮乏又闭塞。


    她从小对求学的唯一认知就是好好学习,努力考出好成绩。


    这一类的竞赛,资源和名额不太可能出现在她所在的那所普通中学,甚至是那座县城。


    “之前CESO,就是国内中学生地球科学奥林匹克赛,他当时就拿了金牌。后来被选去国家队参加国际赛,又拿金牌。”同学一脸郑重的给黎湾科普,生怕她不明白这奖的含金量,“全国就选了四个学生代表国家队去参赛,他就是其中之一。”


    那是黎湾对李周延的第一印象,一个优秀到让她大开眼界的男同学。


    而这个男同学第二次让她再开眼界,是在地质博物馆。


    大一下学期时,她和几个室友周末一起倒地铁挤公交去地质博物馆参观。


    作为地质专业的学生,这里所涵盖的地质标本足以让几个大学生在馆内兴奋到走不动路。


    当时恰逢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结束不久,部分地质相关课题的获奖作品在三层的大厅展览。


    黎湾驻足那些展板上的介绍,一时震惊得瞠目结舌。


    参赛者的年纪比她小的不在少数,可那些研究项目课题,涵盖天南地北,有些黎湾甚至连题目都读不太明白。


    那时的她已经来北京快一年,首都的繁华和先进一次又一次的冲击着她狭窄的认知。


    她见识到太多优秀的同学,那种因为从小见多识广,脑子里的知识体系早就形成具象而完善的闭环。对他们而言,学习就是对大脑知识系统的升级,玩着学着就把新知识轻松的录入了自己的系统,与其他知识融会贯通。


    可黎湾不是,她的学习从来都是填鸭式的死记硬背。


    她的成绩是吃苦熬出来的,她没见过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也不知道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历史书上的六国饭店长什么样。


    她没见过,更无从切身感受与理解。她的认知永远只能来自于课本上那几页单薄的插图,那是她对外面世界的所有想象。


    她因此有过自卑,有过焦虑,可却发现那些情绪对她没有任何帮助,所以只能强迫自己成为了班上最刻苦的人。并不是指望勤能补拙,只是不想让自己一败涂地。


    毕竟能走到现在,已经是她过去十六年人生里不可妄想的高度。


    她是全市高考状元、是三次跳级,不满16岁就上大学的城中村学霸、是上过当地报纸头版的山区骄傲。


    即便到北京后,黯淡得毫不起眼。


    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又岂是“刻苦”两字就能消减,很多事情,你连认命都显得不自量力。


    室友小艺见她驻足,也跟着凑过来看,见那块展板上展示的是北极冰川观测的地质现象照片,就随口提起,“你对这比赛感兴趣?那你可以问问李周延,他之前参加过。我记得他的研究成果还在这里展出过,好像就是摆在你面前这个位置。”


    那是第二次有人跟黎湾谈起李周延,她依然是那副不知所以然的懵。


    “他的研究成果在这里展示过?”


    “对呀,就是我上高中的时候。当时学校组织来参观研学,我记得很清楚,他发表的课题是《北极圈4号岛屿的2号冰川不同海拔梯度环境对北极罂粟生长的影响》。”


    且先不论这高深的研究课题早就远远超出了高中生的学习范畴。


    北极


    地球最北端、到处是白茫茫的冰川雪原、很冷、好像北极圈附近有少量人居住然后没了。


    黎湾翻遍脑子里所有认知,凑不出一个关于北极的具象世界。


    “那么远他怎么研究?”


    “听说是家里包船去的北极。当时巡展的时候,除了他的研究报告,还附赠好多不同海拔生态系统的对比照片,布置了样方统计观察北极罂粟群落。他摄影技术很不错,拍摄的当地动物、植物、人类活动遗留的痕迹,像风光大片一样。”


    后来的很多年,黎湾时常回想起与李周延相处的那些点点滴滴,他对她偶尔流露捉襟见肘的包容,她不是没有感受。可那时的她沉浸在恋爱的欢欣里,时间久了,被爱情庇护着,竟真就相信了相爱的人是平等的。


    她忘了那个年代,单是去北极旅行一次,可能就得花掉二三线城市中产家庭一整年的收入。


    李周延的科研项目不在旅行线路范畴,那座岛也不对外开放。


    而她,来自贫困山区小县城的城中村。


    他十几岁包下的那艘去北极的船,是可以从黑社会手里买回她爸一百条命的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