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安东尼奥·席尔瓦总督穿戴整齐，代表着葡萄牙王国及澳门议事会的尊严，在一队仪仗的护卫下，正式穿越那道分隔两个世界的城门，进入了马尼拉的核心——西班牙总督府（PalaciodelGobernador）。


    总督府位于Intramuros城墙内最显要的位置，是一座坚固的石砌建筑，兼具军事要塞与行政官邸的功能。建筑风格是朴实的西班牙殖民式，厚实的墙壁、深邃的拱廊、以及内部庭院，无不透露出一种实用主义的威严，与澳门总督府那略带南欧风情和商业气息的格调迥然不同。


    接待礼仪无可挑剔。卫兵持戟肃立，号手吹响迎宾的号角。安东尼奥被引穿过阴凉的回廊，来到一间宽敞的接待大厅。大厅地面铺着来自墨西哥的深色木材，墙壁上悬挂着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和历代总督的肖像，以及巨大的耶稣受难像。厚重的桃花心木长桌置于中央，空气中弥漫着雪松木家具的淡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防潮粉气味。


    马尼拉总督唐·佩德罗·德·席尔瓦早已在此等候。他是一位典型的卡斯蒂利亚老牌贵族，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天鹅绒礼服，领口和袖口露出精致的蕾丝，胸前挂着一枚金光闪闪的圣地亚哥骑士团勋章。他的脸庞棱角分明，下巴抬得恰到好处，既显得矜持又不至于过分傲慢，灰蓝色的眼睛里带着审视与计算的光芒。


    “安东尼奥·席尔瓦总督阁下，欢迎您再次来到马尼拉。”席尔瓦总督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而富有教养，带着纯正的卡斯蒂利亚口音，他伸出手，手指上硕大的戒指闪烁着光芒，“愿天主保佑我们共同的君王，腓力陛下。”


    “感谢您的盛情接待，唐·佩德罗总督阁下。”安东尼奥微微欠身，行了标准的礼节，握住对方的手，同时用流利但略带葡萄牙语调的西班牙语回应，“愿主同样保佑腓力陛下，以及他忠诚的臣仆们。”


    开场白遵循着最严格的宫廷礼仪，强调了双方共同效忠一位君主的**现实（西葡共主联邦），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两位总督分属伊比利亚半岛上两个历史悠久、既曾联合又长期竞争的国家，如今在这遥远的东方前哨站会面，背景是荷兰人的巨大威胁和巨大的商业利益，这使得任何简单的“兄弟情谊”都显得苍白。


    分宾主落座后，侍者奉上来自新西班牙（墨西哥）的巧克力和雪莉酒。寒暄过后，话题迅速转入正题。


    “阁下远道而来，想必是为了澳门目前面临的……困境？”席尔瓦总督啜了一口巧克力，语气平和，仿佛在谈论一件寻常公务。


    安东尼奥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神情变得凝重：


    “正是，总督阁下。想必您已经知晓，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舰队，像一群贪婪的鲨鱼，正死死封锁着马六甲海峡以及澳门周边的海域。他们的目标不仅仅是劫掠船只，而是要彻底扼杀澳门的贸易，将我们这颗‘上帝圣名之城’的明珠从远东抹去。”


    他详细描述了荷兰舰队的规模、战术，以及澳门面临的补给困难、贸易中断和巨大的军事压力，但没有过分渲染绝望情绪，而是着重强调了澳门军民的顽强抵抗，特别是刚刚击退荷兰进攻的那场血战。


    “我们英勇的士兵和市民，在主的庇佑下，暂时击退了他们的进攻。”安东尼奥的声音铿锵有力，“但这仅仅是开始。科恩总督在巴达维亚的实力远超我们，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澳门需要援助，需要打破这道封锁线。”


    席尔瓦总督耐心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脸上露出适时的同情与严肃：


    “这真是一个令人痛心的消息。那些信奉异端的荷兰加尔文主义者，是他们贪婪和亵渎的欲望，驱使他们在远东四处挑起战火，威胁所有天主教王国的利益。他们对澳门的攻击，无疑是对所有西班牙臣民的挑衅。”


    他首先站在了宗教和意识形态的高度，表明了共同的敌人。


    然而，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务实甚至略带沉重：“然而，亲爱的安东尼奥阁下，您也必须理解马尼拉面临的难处。我们虽然同属腓力陛下，但相隔遥远，各自肩负着不同的王室使命。马尼拉大帆船贸易的安全，是王室赋予的第一要务，不容有失。我们的海军力量必须优先保障这条航线的畅通，以及应对来自南方摩鹿加群岛荷兰据点的威胁。”


    他摊了摊手，做出一个无奈的表情：“抽调宝贵的战舰远赴澳门海域，不仅路途遥远，风险巨大，而且很可能使我们自身防御空虚，给荷兰人或其他海盗可乘之机。墨西哥总督府和西班牙本土的议会，绝不会同意如此冒险的行动。”


    安东尼奥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阁下。我并不奢望马尼拉能派出整支舰队与荷兰人进行海上决战。我所请求的，是更具操作性的支援。”


    他提出了几项具体建议：


    第一，情报共享。希望马尼拉能将其掌握的关于荷兰舰队在东南亚活动的情报，特别是可能针对澳门的情报，及时通报澳门。


    第二，后勤支持。允许澳门的船只（尤其是运载补给和银两的船只）在紧急情况下，可以悬挂西班牙旗帜，或进入马尼拉港暂避，并能够在此购买粮食、**等战略物资。


    第三，外交斡旋。希望西班牙能利用其影响力，向荷兰东印度公司施压，或者至少在欧洲层面提出**。


    第四，也是最隐晦的一点，他试探性地提出，希望澳门能与马尼拉建立更紧密的贸易联系，或许能部分参与到美洲白银的流通体系中，以缓解澳门因贸易中断导致的白银短缺。


    席尔瓦总督静静地听着，脸上始终保持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当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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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奥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亲爱的总督阁下，您的前三点建议，体现了务实的思考。情报共享是理所当然的，对抗共同敌人是我们双方的责任。至于悬挂旗帜和入港避难……”他顿了顿，显得十分谨慎：


    “这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我们必须极其小心，不能给荷兰人任何攻击西班牙船只或领土的借口。购买物资嘛，只要符合王室贸易条例，可以在市场上公平进行。”


    他的回答圆滑而保守，几乎将安东尼奥的前三点要求都包裹在“原则上同意，操作上困难”的外交辞令中。


    至于最后一点，关于贸易和白银，席尔瓦总督的笑容变得有些意味深长，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至于更深层次的贸易联系……阁下，您知道，马尼拉大帆船贸易是受到王室严格垄断和监管的。所有的白银流向、商品交易，都必须遵循既定的规则，直接服务于西班牙王室的利益。任何改变都需要得到墨西哥总督府甚至马德里宫廷的批准，这绝非易事。而且……”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一些，仿佛在推心置腹，实则暗藏机锋：


    “澳门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对西班牙王室在远东贸易特权的一种……特殊安排。腓力陛下出于对葡萄牙的仁慈和整体战略考量，才默许了澳门的现状。如果我们再进一步，恐怕会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和非议。您说呢？”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点明了西班牙对澳门地位的微妙态度（容忍而非鼓励），又彻底关上了分享白银贸易的大门，甚至暗示澳门应该安于现状，不要得寸进尺。


    会谈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双方唇枪舌剑，表面上客气周到，实则暗流涌动。席尔瓦总督始终保持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在施舍有限的同情，却紧紧捂着自己的钱袋和**库。他反复强调共同的信仰和君王，但在具体利益上寸步不让。


    安东尼奥则竭力保持冷静与风度，据理力争，试图唤醒对方的危机感（荷兰人下一个目标可能就是马尼拉）和同为伊比利亚人的情谊，但收效甚微。


    最终，会谈在一种礼貌而冷淡的气氛中结束。双方没有达成任何书面协议或实质性承诺。席尔瓦总督只是表示会“认真考虑”安东尼奥的建议，并“适时”向墨西哥方面“反映”澳门的情况。


    走出总督府，重返马尼拉灼热的阳光下，安东尼奥的心情却比室内的石墙还要冰冷。他彻底明白了。所谓的“兄弟之邦”，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不堪一击。西班牙人乐于看到葡萄牙人顶在对抗荷兰人的第一线，为他们吸引火力，却绝不会为了澳门而真正损害自己的利益。


    马尼拉的黄金，依旧被牢牢锁在西班牙的宝库之中。而澳门，依旧要靠自己，在荷兰人的巨舰和西班牙的阴影之间，杀出一条血路。


    这次双雄之会，没有赢家，只有更加清晰的算计与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