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组项目进入了资料整合阶段，田乐甜抱着一堆刚打印出来的古地球文献，再一次踏入了星海联合学院那座宏伟的图书馆。


    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纸张与数据核心混合的奇特芬芳，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细微的呼吸声和血液在耳中奔流的声响。


    她走到上次提交论文的那个智能终端前，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那日在此处的手忙脚乱、抓耳挠腮的窘迫模样，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


    连带着的，还有那只慢悠悠飘过来，忠实记录下她所有出糗画面的记忆水母。


    田乐甜的眼睫轻轻颤动。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像一颗被埋藏许久的种子，终于顶开了土壤。


    那只水母，记录下了我。


    那它……是不是也记录下了方浩然？


    这个想法让她自己的心跳都猛地快了一拍，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她立刻为这个冲动的念头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学术研究。


    没错，就是为了完善她那个私下里偷偷建立的，名为《关于启明星高逻辑个体在地球文化环境下的**型性行为模式观察报告》的文档。


    这绝对是一个严肃的、具有高度学术价值的课题。


    她将怀里厚重的文献放到一张空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咚”声，然后在书架间踮起脚尖，开始搜寻。


    记忆水母是学院里一种奇特的半生物半数据生命体，它们喜欢在安静、信息流稳定的地方漂浮，被动地记录下周围发生的一切。


    方浩然上次停留的地方，是在星际通信协议类的书架区。


    田乐甜像个初出茅庐的侦探，屏住呼吸，在巨大的、直通穹顶的书架之间穿行。冰冷的金属书架投下巨大的阴影，光与暗在她身上交替，让她有一种正在进行秘密任务的错觉。


    终于，她在G-7区，也就是方浩然上次走过的那排书架附近，找到了它。


    那只半透明的生物，正随着中央空调恒定的气流，悠悠地打着转，身体里流动着淡淡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光。它看起来和上次没什么两样，懒洋洋的，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田乐甜的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


    她左右张望，确认周围空无一人，只有远处几个外星同学沉浸在自己的全息书本里。


    然后，她伸出食指，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慢慢地，朝着那团柔软的胶状体伸了过去。


    指尖传来果冻般微凉而奇妙的触感，带着轻微的生物电流。


    记忆水母的表面，泛起了一圈圈涟漪状的光波。


    它身体里的光芒骤然亮起，在它前方的空气中，投射出了一片三维的全息影像。


    影像闪烁了几下，像是老旧的放映机在调焦，最终稳定下来。


    画面里出现的，并不是方浩然那冷漠挺拔的背影。


    田乐甜看到了自己。


    是她的后背。她正站在那个智能提交终端前，身体因为焦急而紧绷，两只手在空中毫无章法地乱挥，时不时用力抓一下自己的头发。


    从这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她看起来确实像一只抓狂的、找不到坚果的松鼠。


    就在田乐甜感觉自己的脸颊又开始阵阵发烫时，画面的视角，突然动了。


    它向后拉远，穿过了冰冷书架的缝隙，来到了书架的另一侧。


    一个身影，静立在书架投下的深邃阴影里。


    身形挺拔，学院的制服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每一条线条都透着严谨与克制。


    是方浩然。


    他没有在走路，也没有在查找书籍。


    他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隔着一排书架，隔着无数星际文明的智慧结晶，看着另一头那个手足无措的自己。


    田乐甜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画面里，方浩然的视线，在她的身影和他自己手腕上的个人终端屏幕之间，来回切换。


    记忆水母的影像记录异常清晰，仿佛是最高规格的监控录像，甚至能看清方浩然个人终端屏幕上投射出的光幕内容。


    光幕上显示的，是她的学生档案。


    姓名：田乐甜。


    专业：星际历史系。


    下面，是她的作业提交界面。


    一个用醒目红色标注出来的文件后缀名，正在屏幕上固执地闪烁着。


    “.sft”。


    田乐甜看到，画面里的方浩然，伸出手指，在自己的终端光幕上迅速划了几下。


    他的指尖在光幕上移动，动作流畅而精准，似乎是在调取什么数据，进行比对和确认。


    他盯着屏幕看了大约三秒钟。


    那三秒钟，在田乐甜此刻的感觉里，被拉得无比漫长。她甚至能从影像中，读出他脸上那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表情变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整。


    然后，他收起了个人终端，迈步，走出了书架的阴影。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偶然”。


    也没有任何“路过”。


    那是一次目标明确的、经过了观察和判定的行动。


    影像只持续了这短短的十几秒。


    就在方浩然转身走出阴影的那个瞬间，画面剧烈地闪烁了几下，然后“啪”的一声，骤然消失。


    记忆水母身体里的光芒黯淡下去，它虚弱地晃了晃，像是耗尽了所有的能量，慢悠悠地，朝着图书馆高不见顶的穹顶飘了上去，回归到无数信息流之中。


    周围又恢复了绝对的安静。


    田乐甜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保持着刚才触碰水母的姿势。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被一道强光照过，什么都无法思考。


    但那段无声的影像，却像被高强度激光刻录下来一样，在她眼前反复地、疯狂地播放。


    他不是路过。


    他不是巧合。


    他停了下来。


    他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他查看了我的文件。


    他……是故意的？


    这个想法刚冒出来，就像一道惊雷，在她平静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立刻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把这个荒唐又可怕的念头死死掐灭。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放下手，用力地摇了摇头，试图将那些画面甩出脑海。


    他肯定是发现了系统有BUG。对，一定是这样！


    他是计算机与星际通信专业的高材生，是学院里公认的天才，发现系统漏洞，顺手修复一下，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这符合他启明星人的行为逻辑。


    他只是……只是不屑于解释而已。


    对。


    就是这样。


    田乐甜拼命地试图用这些理性的、符合逻辑的理由说服自己。她甚至在心里为方浩然的行为，找到了一个完美的、能够写进自己那份“观察报告”里的解释。


    但那段无声的影像，那道静立在阴影中的身影，那个在终端屏幕上划过的指尖，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细小的荆棘刺，扎进了她的心脏最柔软的地方。


    拔不掉。


    也忽视不了。


    它不疼，却带来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让她心慌意乱的酸麻感。


    她站在原地发呆，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流逝，直到——


    小组的公共频道突然“叮”地一声亮了起来，一条新消息蛮横地弹了出来。


    发信人是旭东翔，内容是一段他刚刚录制的、声嘶力竭、充满了恐慌的求救语音。


    “救命啊——！各位！我把项目资料弄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