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 63 章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这句话后,沈娑婆没再开口。


    在车外洋溢的热情当中,这狭小的沉默像一口深井。那句话咕咚掉进井里,只有井才能听到那样震荡巨大的回音。


    萧玠终于叫他:“沈郎……”


    沈娑婆见他神色,讶然道:“臣喜欢殿下,殿下就这么意外?不说旁的,只说殿下这一手琵琶技艺,只怕天底下没几个琵琶手能不心折吧。”


    萧玠也笑了,像松了口气,又像有点惘然,倚在车壁上睡了一会。那只手仍由沈娑婆牵着,没有抽回去。


    ***


    春芳园是肃帝朝的旧园子,奉皇年差点翻新作萧恒在潮行宫,还没动工,就被萧恒申斥,勒令停止。如今形貌虽说古朴,倒另有一番雅趣。


    按规制,本当为萧玠独设高案,一应官吏在下方另设席位。萧玠却道:“既然是自家叔伯,还是一席吃饭吧。难道阿爹来的时候,你们也这样分席设宴吗?”


    他话讲到这里,程忠兄弟便与他侍坐。程忠将一只荷叶碟奉到萧玠面前,道:“这是咱们当地的特产,是取赤衣江里的白鱼做的鱼糕,配莼菜汤吃别有风味,当年秦公最为喜欢,殿下尝尝。”


    这样光明正大地讲到秦灼,萧玠仍有些不适应。他没有多言,挟了块糕细细地嚼。


    程忠问:“如何?”


    萧玠把糕咽下,点了点头。


    程忠眉开眼笑,“末将就说,到底是亲生父子,秦公喜欢的,殿下想必也觉得好。”


    萧玠心下捺了又捺,到底忍不住,问:“当年阿爹和……”


    他嘴巴张合好几次,方道:“他们两个,是一块住在这儿?他们……要好吗?”


    程忠笑道:“他们再不要好,全天底下再找不出更要好的夫妻来了。那时候潮州不比现在,陛下的衣食住行都是秦公一手操办,分开打仗也是一封信连一封地送来。夏天那么热,别说肉脯果干这些零嘴要拿,还怕回南天,连氅衣都要陛下带着。从前陛下出行,一个人背一个包袱完事,自打成了家,箱子就得拉两口,若不带着,回家得从屋里撵出来。咱们常说娶个婆娘也没这么周全的,但平日里,还是陛下更像个内当家的。”


    他略捡几件小事讲起来,萧玠听得入迷。他从那些青春的爱情故事里来,却离它们那么遥远,远到他时常质疑这爱情的真实性,和自己的真实性。现在他终于找到一个证人了,证明如今的痛苦之前是有美好的,证明他的生命并不全是一枚苦果。如果治愈不了痛苦,萧玠只能证明它值得。


    饭吃到一半,萧玠有些好奇,“潮州营驻地离这边近吗?”


    程忠笑道:“虽在郊外,却离得不远。殿下若来犒军,实是我等大幸。”


    萧玠道:“细柳营也在一块?”


    “是,细柳营的老地盘在阳关,但许仲纪来潮州镇守,便向陛下请旨,一应驻扎在这儿。”


    “阿爹在奉皇初年就改革了军制,私人军队不是一律改组么?”


    “殿下有所不知,细柳营世世代代崔家军,但崔家到了这一代已经断了根。他们心中纪念,便向陛下特请旨意留了牌子。陛下向来敬佩怀化将军,特地开了恩旨,没有改组。但实际讲只是两块牌子罢了,就像许仲纪管着细柳营,不一样是咱们潮州营的主帅吗。”


    萧玠想起一事,“对了,去年我去书请许将军进京,将军却半路病倒,不知如今将养过来没有?”


    程忠叹道:“上次咱们还说起来呢。夏秋时候害痢疾要命也是有的,但他福大命大,到底撑过去。”


    程义也问:“只听闻殿下来书,却不知请许将军进京,所为何事?”


    萧玠搁下筷子,“王云楠谋逆案,可能使君和将军也有所耳闻。”


    程忠急声问:“是有那老小子的行踪了?”


    萧玠缓缓摇头,“我们后来查到,有人在民间拐贩妇女,专为贿赂王云楠这些高官。这条路子查到头,查出了小秦淮。”


    程忠犹疑:“是……大公?”


    “不可能是他。”萧玠声音有些紧,“他人都不在大梁,十年没有打过交道,他贿赂这些官员有什么用?他如果真有此心……凭他和阿爹——和我的关系,用得着贿赂这些宵小吗?”


    程义看程忠一眼,给萧玠倒了盏热茶,安抚道:“家兄不会说话,但绝非质疑的意思,殿下勿怪。那这桩案子现今可有进展?”


    萧玠摇了摇头。


    他举起茶盏,轻轻啜饮,突然道:“说起这案子,我还想起一件事。被拐贩的女孩里也有几个家在潮州,应当由卫队护送回家了,我想去瞧瞧她们。”


    程忠和程义对视片刻,没有一个人说话。


    萧玠问:“怎么了?”


    程义脸色沉痛,道:“回禀殿下,潮州被拐妇女,一共救回来三个,叫月娥和叫蕙心的那两个被作践得忒不成模样……人已经没了。”


    萧玠声音都打颤,“没了?”


    他看向程忠,程忠咬牙点了点头。


    萧玠问:“还有一个呢?”


    “剩下的那女孩叫黛娘,本不是潮州人。她家在淳州,但淳州去年发了大水,她家里人也没能联系上,月娥的家人便领了她回来。但……”程忠叹息,“末将派人送回她的时候……她已经疯了。”


    一共回来三个,两死一疯。


    黛娘……但黛娘为什么会疯?她被解救时还没有被发卖,至少还没有经历那惨无人道的折磨。送走她们时黛娘依旧恢复了笑脸,她穿了条水绿裙子,轻轻抱住萧玠。


    那些女孩,比他大的叫他阿弟,比他小的叫他阿哥。黛娘依在他耳边说,阿哥,你要好好吃药呀,六哥同我们讲起你生病,笑容都是苦的。六哥说你爱放风筝,等你病好了,我们一块去放风筝。


    她被救了出来,对生活还抱着那么大的期待,为什么会疯?


    “殿下?”程忠的声音把他叫回神,“怎么了?”


    “将军,我想去瞧瞧她。”萧玠不容置疑地说,“现在,立刻。”


    ***


    月娥的父母是潮州普普通通的农户,靠玉升年萧恒分给的土地过活。家里有一头老牛,一驾犁车,有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年纪最小的就是月娥。月娥爹卖了牛,给女儿在垄上置办了坟地,月娥娘哭坏了眼,每天就坐在屋门口,做些缝补,瞧瞧黛娘,再缝补。


    黛娘真的疯了。


    萧玠找到她时,月娥爹领他到那座小小的坟包前去。残阳底,黛娘仍穿着那条水绿裙子,光脚在垄上奔跑。


    萧玠问:“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月娥爹脸冲斜阳,“月儿下葬后……就这样了。喂饭就吃,睡觉也不闹,就是平日里唱啊跳啊,也是个可怜孩子。”


    萧玠望着她,登到垄上。程忠不放心,亲自带了一队卫队跟随。因潮州营过午练兵未归,程忠便领了细柳营。老将崔百斗特地率队,陪同众人一块前去。


    萧玠越走越近,黛娘的影子随风舞动,在坟前,像月娥活的幽灵。萧玠听到她唱:


    “郎呀郎,进北山。斗恶狼,救妾还。


    “打狼归,穿狼皮。做狼装,着狼衣。


    “要问儿郎在何方,月亮底,尾长长。


    “要寻郎,天边望——”


    她似乎被脚步惊动,转过头,指着萧玠的方向,痴痴笑着唱道:“到底是——眼前郎!”


    唱到这里,她哈哈大笑,拍着手继续往垄上跑。她没有穿鞋,脚底和小腿已被乱石和荆棘刮得鲜血淋漓。


    萧玠提袍要追,程忠忙把住他臂弯,“殿下,这女娘失了神智,太危险了。”


    萧玠拨开他的手,快步往前追赶。程忠无法,只得瘸着腿率人跟上。黛娘生翼般飞来绕去,最后又跑回月娥坟前,哄婴儿入睡般轻轻拍打坟丘,低声唱着——郎呀郎,郎呀郎。


    萧玠放缓脚步,从她面前蹲下。


    这一刻他突然感到,那一夜迷乱带给他的伤痛和眼前这两个女孩子相比根本无足轻重。他还活着,无论如何好转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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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而她们两个,一个化作香土一捧,一个已然发疯。


    萧玠尝试用这半年里沈娑婆哄劝他的语气,柔声道:“黛娘,你还记得我吗?”


    黛娘看着他的脸,像要辨认。


    一会,她伸出手指,颤巍巍地,似乎要摸萧玠的脸,又像要掐萧玠的脖颈。


    细柳营当即蜂拥上前,黛娘瞬间往后一缩,却被萧玠抓住手。


    萧玠有些着急,但尽量缓和声音,“你认得我,对吗?我是阿哥,我是六哥的儿子。”


    提到“六哥”,黛娘眼神一闪。她瞪视般盯着萧玠,眼睛一眨,又冲向他身后跟来的月娥爹和细柳营卫队,突然一龇牙齿,把萧玠大力推开。


    她指甲没有修剪,又长又利,萧玠手背立时破开两道伤口,鲜血汩汩流下。


    程忠撑着腿要上前,被萧玠紧紧拉住,“我不妨事,不要吓到她。”


    这一会,黛娘已经躲到坟后,颠来倒去地唱那歌谣。


    萧玠这样蹲着看了她一会,终于起身,“请郎中再来给她瞧瞧……我们走吧。”


    他由程忠搀扶起来,和对方一样,一瘸一拐走下垄去。垄上,月娥爹重新给女儿堆土,跪在地上,化作一堆人形的余烬。黛娘依旧载歌载舞,远远地,像片春叶在燃烧;走近了,像个人在血泊里哀叫。


    ***


    萧玠回去时夜色已深。


    他由程义作陪,走进一座院落,一抬头,就瞧见庭间一株高大白梅。树冠几乎高过屋顶,月色之下,满枝梅花光华流转,宛如白玉砌成。


    萧玠如有所感,“这是……”


    程义道:“这是陛下的潜邸。玉升年间,陛下一直同秦公并居在此。陛下登基后,下官日日派人打扫,今日总算迎来了殿下。”


    程义何时退下的萧玠并不知道,他正抚摸梅树的树皮。很奇怪,他似乎能感受到这树木血液的流动,这像是他残留的一条神经。


    萧玠走进屋去,像回到这里一样。屋内一切他陌生又熟悉。梨木桌椅,是秦灼喜欢的款式,看做工不像买的,像萧恒早年的手艺。竹帘泛黄,由银钩卷起,里面是一张架子床,床前是两束褪色的红帐,红帐上悬挂一双香囊。


    萧玠突然明白,这熟悉源自何端。


    这是和甘露殿如出一辙的装饰。


    萧恒把潮州的婚房原封不动地搬进了长安。


    萧玠在床边坐下,抚摸床上被褥。这些一应换了新的,但床是旧的。像他父亲们旧的身体里结出一个新的他来。


    这一会,沈娑婆已经走进来,催促他吃夜间的药,又道:“临行前陛下嘱咐,晚间给殿下篦篦头,这药劲大,吃了头脑多少不舒服。”


    房间窗户阔大,月亮光泼了一地,关窗也不顶用。沈娑婆知他怕月亮,便道:“臣把帐子放下来,好不好?”


    萧玠点点头。


    一天一地的软红盖下来。


    一头一脑的青丝落下来。


    沈娑婆捋好他的头发,拿桃木梳子给他篦头。梳齿摩过头皮,播下牛毛雨般一阵酥麻。夜间静极,帐中,只有梳子鬓发相互摩擦的声音和忽轻忽重的气息声。


    萧玠睁大眼睛,透过帐子,像看见童年窥见的图景。也是这样的茜色罗帐后,阿爹枕着右臂倚在枕衾间,同披散头发的阿耶说话。他抬手抚摸阿耶的鬓角——梳子擦过萧玠鬓角,往下滑过阿耶的侧脸——沈娑婆手背擦过萧玠侧脸,阿爹抚摸阿耶颈项,喉间发出一股叹息,低声问怎么,痒?


    沈娑婆拨开他头发时,手掌合他脖颈。


    萧玠触电一样,猛地掉头看他。


    沈娑婆不料他如此反应,叹了一声:“怎么了,痒吗?”


    萧玠一颗心砰砰作响。


    他突然有些舌头打结:“沈郎,我……”


    沈娑婆放下梳子,认真注视他。


    我什么?


    好久,萧玠才说:“我得在见他之前完全好起来。”


    “我想……再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