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序
作品:《奉皇遗事续编》 我深觉撰写本书是个错误。但我的老师有意发表,说做不了学术论文,还能做介绍、说明性的读物;说明读物不够格,姑且可以当一则故事闲谈打发时辰嘛!要知道在发表文章这件事上,学生是无甚表达权的。也请读者诸君多多包涵,或者把它放回书架,拂袖走人了事。
你们肯定想不到,我作这篇文章的初衷是完成一门佛学课程。而我修佛不为其他,只为逃避读书,入寺做个比丘。谁知如今做比丘后不仅要再修学历,最好还要修到硕士研究生以上的学历。所幸,我所入寺庙籍籍无名——我们暂且称呼它做“无名寺”。据说无名寺和我一样,也是半路出家,系某朝某代一座破落娘娘庙改建而成。故而规章制度疏松,对我这一命运共同的半吊子格外宽容,特许我入寺后在本单位修读。
我和诸君共同震惊,但事实如此,无名寺不仅是一处修佛之所,还是一座具有办学资格的宗教院校。鉴于寺中只有一名研究生讲师,又只有我一名具有进修需要的本科生,我俩选无可选,只能凑成一对师生。
我之前自撰了几个选题,譬如《娘娘庙佛宗文化的演变与沿革》《弘斋偈文研究》等,皆被我这位老师大手一挥统统打回。我这位老师生年籍贯不详,南腔北调都在行。据我那德高望重的老主持说,土改时期他入寺做小沙弥时我老师就在寺里诵经,抗战时期他师父还在我老师的带领下下山打探过情报参与过游击,同治末年我老师还给他师父的师父剃头烧香疤哩!
料到诸君定然断我扯谎,随书附上我与老师合影一张,也不知出版社是否刊印。如能见刊,请别误会,左手那位黑框眼镜分外沧桑者正是我,右手边身着百衲衣、容光焕发的年轻僧人,正是我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师。莫讲吃口唐僧肉长生不老,只怕释迦牟尼佛出家悟道,都是他梦中点化的灵光。亿万年前的孑遗生物,人称活化石;以我老师如此大能,堪称一名“活化僧”。请诸君评理,跟随这样一位活化僧研学,你们敢不敢反驳他的选题?
自然,该题目敲定虽非自发,却的确自由自愿。一日下午,麻雀忽飞忽止,天色要晴不晴,我们一师一生共同组成该论文开题答辩小组,将我个人拟定的论题彻底推翻。这时,我的老师提出一个高深的问题:“你俗家姓什么?”
这个问题后我才真正相信,我的老师是一名大修行者。在我自报家门后,他讲了这样一句话:求果者根柢之物,求解脱者无解脱之物。要找你现在的题目,还是从你的家族史下手吧。
真正叫我敬服的绝不是这样一句玄而又玄的空话,而是这个如诸君所见的崭新论题。“梁秦XXXXXXX”。这至少说明两点:
第一,他一眼就看穿了我和古梁朝两条深远血脉的传承关系,哪怕我户口本上的姓氏是这两个之外的第三者。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一点,他将梁秦一概而论,并列为我的祖上先人。但从存世材料来看,梁秦少有联姻,偶有的几位也无所出,不可能有我这样既属于萧氏又属于秦氏的后代子孙。
我这位青春面庞的老师,显然洞见了我从不外道的家族秘史。
我想我说的足够明白,我不姓萧也不姓秦,但我的确是萧氏和秦氏共同的后人。而这两个姓氏在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从弹指一瞬的蜜月时期转换为不死不休的敌对状态,我饮你的血你啖我的肉,你抽我的筋我剥你的皮。我想你们已经猜到,我溯源的这个很古的节点,正是梁昭帝萧恒的执政之年。
此时梁秦之间的分封关系业已崩坏,而萧恒在他的帝王生涯初期,亲手推动大梁帝国和南秦政权迅速闪婚,梁秦之交宛如夫之聘妇,步入空前绝后的殿堂级阶段。直至如今,全天下也没有一双姓萧姓秦的人能像他们一样关系紧密,没有一对姓萧姓秦的夫妻能比他们更如胶似漆。然后,像所有怨侣一样,他们爱情的形态从烈火到血泡到焚成焦炭,他们爱情的品味从美酒到醪糟到脓血一堆,他们从思之如狂到相看两厌,最后碧落黄泉永不见。他们的爱情车轮行驶在历史铁轨上无法脱轨。要么渐行渐远,要么车毁人亡,没有第三条路。两辆长车迎面而行,身体同床共枕般相贴十年,在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尾后鲽离鹣背。
我想说的是,这里的婚姻关系并非比喻义,这正是我家族谱系的秘辛。我是昭帝纪年期间两位萧氏秦氏媾卝和而生的果实的子孙。但年湮代远,这二位祖宗的辈分几不可考,我便按照南北习俗,分别称呼他们为上父上耶。
从称呼可以看出来,这是两位男性。我这两位男性祖宗具有南北各异的文化背景,我们家祭也得遵循一南一北两种风俗。而这二种祭祀风俗最早的可考之史正是这两位祖宗的在位之时。为此,我才耗费诸多口舌,全为研究作一铺叙。
据前人研究可知,古梁朝中原皇室的最高规格祭礼当数骨祭,以南秦为代表的一众诸侯国则推尊血祭,这与传至当代的祭祀风俗截然不同。故以相关史料为本,旁采我二位祖宗的轶事传闻,作为资料补充。
我上父早年飘零,族系难以考证,但他青年时期入主长安,作为梁天子继承了中原那一套祭祀礼仪系统,当然,也有删削之用。在这件事上,我的家族故事和当代学界观点有所出入。
各位学者一致认为,废除骨祭的主导人是梁明帝萧玠,即我上父名义上的独生子。上父既是我的一位老祖宗,这么算来,梁明帝就是一位小老祖宗。但据我母亲所述,这件事真正的操刀者还是小老祖宗他爹本人。
上父之前的历任梁皇帝墓室皆出土了数十至百具不等的人骨。不能确定是生殉还是赐死,但无疑都作为奴仆随葬,以期在死后继续服侍墓主。从这里可以看出,梁王室坚信世间存在一个亡灵国度,人死后可以像生前一样过活,并获得永生。但大伙知道,我上父是第一位提出废帝制的皇帝,说明他那颗封建君主的脑袋里一定闪烁着千百年后另一种主义的蓝色幽光,剥削完活人再剥削死人的路在他这里走不通。另外,他还是一名坚定的无神论者。虽然他因皇帝身份参与过海量的祭祀,但我知道在他心中,没有一刻指望上帝来禳解苦痛。
此外,在梁王朝的宗室祭祀文化里,人骨器具还具有沟通生死的效用。梁民固有观念里,骨是人体最具性灵的部位,是灵魂附生之根——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我家那位德高望重的八老太爷,按理说他也是我上父的重子玄孙,却常常对上父大加批判。后来我翻查族谱,发现八老太爷并非萧氏衍生的稀疏枝叶,而是秦氏结出丰硕果实。
到这里,或许你们要问,既然我上父上耶犯罪结合,又是怎么叫两个姓氏各表一枝?这个中故事,就是梁明帝我那小老祖宗那一代的全新隐秘了。总之,国家大事,在祀与戎。我这位秦氏支流的八老太爷一直坚信,上父破坏掉中原王朝的祭祀制度,天神因此动怒不再赐福大梁帝国,这才是梁天子最终失落的根本,而非我上父五代以来雷厉风行的政治手段。同时,八老太爷也是我们家族唯一一个保存人骨祭器的异人。他和上父第六代不肖子孙一样,对复活上父扼杀掉的吃人毒苗兴趣勃然。
那是一只头盖骨酒具,我眼见过八老太爷用它祭祀。我钻进他拉紧窗帘的铁皮房子,看他点燃三炷缠头香,青烟缭绕里他起开一瓶张裕葡萄酒,最好是干红。他无比虔诚,捧起酒瓶如同基卝督卝徒手捧圣杯。一脉酒液飞泻,我眼看那骷髅漆黑眼洞中闪烁红光。它——TA盯着我我盯着TA。我在TA古老的漆黑眼眶中看到我古老祖宗的血红目光。他们透过血脉和火焰谛视我。火焰通过我眼动脉的血管流淌,滋啦燃烧我眼部的骨腔。
这是一场跨越时空的神圣的通感。我在这几近眼盲的疼痛中短暂捕获了我祖宗们血红的视觉。无数血红影像如同飞红,在我眼前纷飞变幻。我几乎一瞬间就认出了我未曾谋面的上父的脸。他流下红泪,飞溅的泪水把脸切割成碎片。一轮古得发黄的红月亮泊在天边,天空下,红泥沼静如湖面,上父的双脚从泥里长出来,像趟着一地血。八老太爷念咒了。哈利路亚。圣父圣子圣灵。唵嘛呢叭弥吽。大慈悲无量光明王。上父从泥里拔出刀。他握刀刃,刀柄拉出另一个人。另一个人满脸月光如满脸血痕。他凝视上父上父凝视他。他抬起脚步,红泥开出白莲花。大慈悲无量光明王。大慈悲观世音菩萨。八老太爷越来越遥远的祝颂声从血管里传来,和我的血液一起在鼓膜边进进退退,潮起潮落。人头骨杯滴溜溜旋转,豁开的嘴部骨骼吞咽起来。天上月光红起来。杯中红酒矮下去。他们嘴唇靠近。红泥越涨越高双脚越陷越深。南无南无。阿弥陀佛。他们胶得像两株藤萝拧得像两条蛇。月中桂树崩坼楼阁陷落。男人腹腔结出血淋淋一颗红果。南无南无阿弥陀佛。两个人四片嘴唇啃噬厮磨,血液的芬芳从缝隙滴落,红泥沼上溅起洁白水花洁白莲花朵朵。八老太爷如同祝佛:
两个渴人在沙漠,两条游鱼在辙,两条命有一条活。两个必死一个。两个必死一个。
辙印逐渐干涸。两鱼相濡血沫。一人切开血管喂另一渴人喝。两条命有一条活。
两个必死一个。
咒下月光下,上父看向我,穿过骷髅漆黑眼窝看向我。黑色眼光里红光闪烁。八老太爷手舞足蹈,颂声嘹亮。头骨杯越转越快,酒液四溅如同血浆。每一滴酒都是一滴倒映未来缩影的透视镜。上父在千百年后的透视镜里看到他数年之后的未来:
鱼儿召来大水。大水冲散血沫。两条鱼一入湖海一进江河。
一个人夺过匕首,逼放血人的颈脖。匕首把道路和半条命一起割破。
头骨头骨头骨转动。南无南无阿弥陀佛。只有上父知道骷髅看到什么。不包括八老太爷也不包括我。
我只是注视。我注视那只酒杯那只骷髅那只人头。骷髅喝干它脑中红酒。我看TA脸上重生血肉。我期待TA到底是我哪位祖宗。
突然之间,窗帘哗地拉开,铁屋子里银光大烁。八老太爷放下头骨,拿空掉的红酒瓶咚咚敲击香案,厉声呵斥道:“你跑来干什么!”
我登时跑离房间,八老太爷的酒瓶底和拐杖头没能追得上我。我隐约觉察,那枚头骨与我家族如瓜如藤的错综关系。经过我多番探查追踪,大概率能敲定,那是一位我无血缘却如同祖宗的祖宗。
我相信诸君一定听过李寒大名。哪怕21世纪的李寒籍籍无名。但在很古很古的我上父的执政纪年里,李寒之于梁帝国,如同《关雎》之于《诗三百》,二战里的斯大林格勒。而我如今产生的怀疑,是我八老太爷正把斯大林格勒摆在香案香烟里。我怀疑那只头骨正是这位李文正公祖宗的智慧脑壳。
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它源于不久前的一个场景。八老太爷多次因人骨祭器被族中呵斥,最后一次手捧骨酒杯冷笑连连:“只怕萧恒(他从来直呼上父大名)自己没少用过这玩意呢!”
终于,会议因八老太爷诽谤祖宗不欢而散。但我有一种直觉,八老太爷脱口的怨恨并非全无真相。那时我第一次和头骨对视,TA眼中如□□蛇,嘶嘶吐出的芯子闪烁红光。我心领神会,那或许就是圣贤曾经智慧脑浆的光芒。
我们家族称呼李寒,一概叫他做李圣贤。一半人是心服一半人是嘲讽。一半人说他是背师证道一半人说他是离经叛道。以我所掌握的资料和我的头脑,实在不足以对他加以评判。故求同存异,取一个中性词色彩,管他美名骂名,姑且也呼他“李圣贤”是也。
这位李圣贤和我上父的关系,就是比喻义上的夫之与妇。别误会,经我国源远流长的文化长河灌溉,香草美人已茁壮成长为一大意象体系,拿两口子比上下级的例子多如牛毛。屈原尚被众女嫉其蛾眉弯弯,曹植都写了“妾若浊水泥”,人家和上司还是亲兄弟!这么看来,李圣贤和我上父就算是夫妻,也是极其纯洁的精神夫妻关系。只从人性来讲,由奢入俭难,和我上耶结成肉卝体上的伴侣关系后,我相信上父再难从任何一个人身上找到这种震撼人心的七情六欲。
据我母亲所述,上父在奉皇末年对李圣贤的追怀几乎到了“忧思成疾疢”的地步,八老太爷认为上父监守自盗动用骨祭应当也是这个出处。若非凭借人骨,上父哪怕位登大宝也不过凡胎□□,哪里获得这沟通生死的神异之能呢?
我母亲说,上父甚至与死后的李圣贤有一次秘密会面,并宛如魂灵附身,录下李圣贤鬼魂所拟《水调歌头》一阕。根据我对上父文化程度的了解,这确非出自他手。答案只有一个。
我需要一点切实的证据。
为此,我又潜入那座铁屋子一次,这次屋中只有我和那只头盖骨杯两个人。我拉紧窗帘,屋中透不进一缕阳光,黑暗中满屋铁光森森。我转过头和十有八九是李圣贤的头骨对视。这次李圣贤十有八九的脑壳里没有酒,眼中不是鲜活的红光而是死亡的黑光。我抬手抚摸他,疑惑他婴儿般狭小洁白的脑壳里是怎么点燃核火球般几千万度炽热的思想之火的,他深邃无物的眼窝又是如何在封建君主制的鼎盛时期跨越资本主义冰层视察到另一主义火种的。我甚至怀疑他生命存在的可信度,或许他就是个幽灵,诞生于距今一百七十余年前、顺历史坐标轴逆行而去,又在大梁朝李寒身上借尸还魂的那个幽灵。
我触碰到他的一瞬,我皮肉下的头盖骨如受感召。我的头盖骨看着他的头盖骨生出皮肉。我看清他面貌的前一瞬天地翻转。香烛香案咔咔震动。铁皮房子隆隆作响。那颗头骨酒杯活泼泼地原地起跳。我的头盖骨带着我的身体追随我的头骨祖宗一起原地起跳。跳过房顶跳过天际跳过白云跳过飞鸟,太阳月亮就在眼前,太阳在左眼月亮在右眼。头骨古怪作笑,一时天地颠倒。太阳铁火花般沸落,月亮马蹄铁般摇簸,云层老得像棉絮撕破,一瞬之间千年万载都穿过。头骨祖宗飞速下坠时我的头骨也飞速下坠,我听见砰然落地声,抬眼眼前已经没有头骨变成人。身穿古代衣装头梳古代发髻的人。我血脉的直觉告诉我,这是我一位有血缘的祖宗。看他的帝王冠冕和格格不入的刺客气质,我明白这一刻我拜谒了传说中上父的真颜。但他比我母亲的描述要苍老孱弱。我也就明白,我到达的并非他身体和功绩的真金白银岁月,而是生命力和精神力极速消逝的破铜烂铁年代。头骨李圣贤指引我这个头骨不肖子孙穿梭历史管道,骨碌碌滚到亿万岔口之一的我上父与他死后相见的节点。
上父看着李圣贤李圣贤看着上父,上父的头骨感应李圣贤的头骨李圣贤的头骨吸引上父的头骨。在这个时间点我尚未出生,那我就是死的。我死去的头骨聆听他们两颗正活着的头骨跨越生死的交流。
我看到蓝色泪水从我上父眼中溢出,他开始同李圣贤说梦。他一连说了三个梦境,三个梦境都有关死和生。“To be or not to be”,我上父在这一刻变成这本书里的汉姆雷特。
李圣贤问:“倒数第三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三个梦是味觉。我尝到蜂蜜,然后被割破舌头。鲜血流满我整个口腔,我却不舍得吐掉那蜂蜜一口。我被腥甜之味淹没,蜂蜜做了我的血床。”
李圣贤说:“刀口舐蜜,是财色。”
我上父说:“我一穷二白。”
李圣贤斩钉截铁,“你没贪过色吗?”
我上父的头骨闭上牙齿。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二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说:“倒数第二个梦是视觉。我变成一个潜心求佛者,终于到达阿耨达池畔,在金沙里看到清波如镜。我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倒影,却有一只手搅动池水,我什么都看不清。”
李圣贤说:“心中浊兴,是爱欲。”*
我上父牙齿微动,算是默许。
李圣贤肯定道:“你的爱还没死。”
我上父不语。
哐当哐当作响,李圣贤手中龟甲摇晃。李圣贤问:“倒数第一个梦是什么?”
我上父不答,目光闪烁。
李圣贤说:“倒数第一个梦是春梦。”
我上父叹道:
“我梦见我在冰天雪地和一团火焰交合。
火焰把我烧成木炭。我把火焰变成毒蛇。
毒蛇把我缠成藤萝。我在毒蛇身上开出莲花朵朵。
火焰再烧我会成灰。毒蛇再攀我会枯萎。
毒蛇为我拔掉毒牙。火焰为我熄灭光热。
毒蛇身后出现一条更毒的蛇叫局势。
火焰身后燃起一把更热的火叫历史。
火焰即将被历史焚没。毒蛇即将被局势吞吃。
我用冷水泼洒火焰。我用雄黄驱赶毒蛇。
火焰没舍得烧我的双手但熄灭,我又变回那冰窟中的炭灰。
毒蛇没舍得咬我的咽喉但绞碎莲花,我又变回那枯萎的藤萝。
火焰毒蛇从此安全,毒蛇火焰离开了我。
这是我的所求所得,也是我的自食其果。”
李圣贤嘴部骨骼一张一合:“你并不需要我解什么梦,你只想听我确定你说的。”
李圣贤说:
“我死去的眼睛看到:
你的爱情死去,你的志向复活。
你活着的志向驱你赴死,你死去的爱情支撑你活。
你以为死去的爱情其实活着。
你以为活着的志向在千百年后才活。”
我上父问:“你没在我的志向里看到你吗?”
李圣贤说:“我的眼睛在你的眼窝。”
听完这句话,我上父的头骨咯咯转动,猛然冲向我,眼球宛如枪口中的准星,越过真相幻相瞄准我的眼眶。砰砰两声,我上父目光射出宛如开枪。我的头骨受到这无形子弹的剧烈冲撞,连带我的肉卝体滚回管道重新掉落在铁皮屋的地上。我抬头,那颗洁白的祖宗头骨正笑吟吟看我。
这就是我上父和这颗头骨的全部联络。
诸君可能和我一样纳闷,这段历史轶闻里,人骨作为小说三要素之一而非祭器存在。难道我八老太爷控诉上父骨祭的言辞凿凿只是扯谎吗?但我眼见为实,我上父的确无需凭借祭品就获得了沟通生死的能力,那篇是他字迹却非他手笔的《水调歌头》正是铁证之一。他们确然发生了对话,而且是不需要第二媒介的直接对话。
只有亡灵能和亡灵对话。
我心中生起一个大胆的猜疑。
我当时活着的上父是早已死去,还是从未活过?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我准备采取互证之法,暂放我北方祖宗的骨祭研究,转向我南方祖宗的血祭传统。
与上父的谱系不详不同,我上耶则是地地道道的南方种子,归功于南秦王室严格的宗族体系,他这一支血脉几乎能够溯源到奴隶社会时期。姓秦的每一代都是奴隶主、大贵族、剥削阶级,每一代都吃脂膏烹煮的佳肴,穿鲜血染红的锦衣。我上耶正是从数代民脂民膏的积淀里盛开出的火树银花。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和我哪怕变成封建主也试图自杀来推翻封建主的上父道路悬殊。我相信我家族每个人都疑惑过他们两个是如何结合,就像疑惑水火如何缠绵、鱼鸟如何交颈一样。而我上耶一生中有关血祭的记载,无可避免,和我上父息息相关。
我母亲多次讲到我上耶穿耳请神的事迹,讲到他妆扮南秦司战女神灵妃衣冠赎求生死的故事。每至此处,我母亲眼中总有蓝色泪光闪动。后来我才得知,男性穿耳是秦地男娼约定俗成的标志,加上我上耶少年时期那些不怎么光彩的花边历史,这件事的重大意义已经远逾血祭本身。那对耳坠至今仍安置在我家族代代相传的檀木盒子里,逢年过节和那只头骨酒杯一起接受香薰火燎和无数后人顶礼膜拜。
我母亲对述说那双耳坠当年的光艳明亮乐此不疲,像她亲眼看到上耶将它戴在耳上。这也是我母亲在这个故事里第一次提到血——我上耶没有先用冰块冷敷耳朵、黄豆捻薄耳垂,他拾起一只耳坠,金色耳钩像蝎子的金色毒刺。我看见我上耶手指一动,耳钩蛰穿耳朵肉,黄豆大的血珠包裹黄豆大的叶状流苏,如后羿射落的太阳血雨灌溉一株扶桑金树。我在那汩汩流淌的鲜血里看到他的苍白脸孔,带着微笑,像个金乌。那是金蝎子钩导致的幻觉。母亲说那双金耳钩带着毒。我上耶不管不顾地穿耳请神,是把唯一的解药喂到我上父嘴里。难道不是吗?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我想这真是一双神奇的金蝎子。紧接着,金色毒素如同电流,一瞬间遍布我上耶全身,中毒的酥麻感宛如一次性卝爱卝高卝潮。我上耶中毒的嘴唇甜如蜜糖,中毒的脸庞红晕荡漾。我确信这蝎毒带给他的不是痛苦是幸福。母亲流着蓝色泪水讲述他每日每夜割腕放血,我却看到那血碗里闪烁的玫瑰红光。那是死亡的酒精和生命的蜜酿。
我听到上耶双手合十,虔诚祝颂道:“大慈悲无量光明王。”
一瞬间,血碗闪烁金华,烛火鼓动金光。我在我母亲有意无意遗落的片段里看到我上父宛如尸首的身体。碗中血红一点一点矮下去,上父脑中血红一点一点涨起来。我突然产生疑惑,我上耶的血究竟是作为祭品献给神明,还是作为生命哺给上父?
在这之后,我去阁楼查访家族藏书,只在我上耶的继承人秦寄手记里发现蛛丝马迹。自然,按辈分算,秦寄也是我的一位小老祖宗,作为上耶的秦氏儿子,他和上父的萧姓家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在遇到我那位梁明帝小老祖宗时缠绕出新的瓜蒂。秦寄手记被束之高阁,等我翻找出来,封皮已落满积灰,保存还算完整。我打开第一页就明白家族为什么对它讳莫如深。
这是一本手记。
也是一本杀人计划。
我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为我上父规划了N次谋杀。(N≥3)
整本使用秦篆书写,这种字体在我高祖年代就已经失传。手记从前到后字迹变化不小,我猜测该计划至少从秦寄小老祖宗的童年贯彻到他的少年时代。在他所处年代,通用字早就普及,秦篆多用于祭祀祷告,那这本篆体手记或许还有通神诅咒之能。如果我认识这遗佚多年的古老字迹,我会立即发现里面最重要的两句:
剜其心肝,佐酒阿耶。
取其生血,敬飨父母。
我从母亲口中得知,古秦地的称谓和现在不同,“父母”是对光明神暗神夫妻的特定敬称。结合上文,我这位小老祖宗试图刺杀我上父,并用他的鲜血祭祀光明神夫妇。由此可见,除却沟通神灵的用途外,在南秦人血还作为祭品向神明供奉。
根据我母亲所述,南秦政权类似于高等巫族部落,算一个政教合一的宗教诸侯国。光明神信仰甚至先于政权存在,不只是一种心理归服,甚至架构了家家户户的家庭伦理关系,比亲爹亲妈都要道高一丈,姑且算作亲爷亲姥。就算爷姥要打爹妈,估计儿子孙子也不敢吱声。一代人有一代人之爷姥,这两口子却是代代人之亲爷亲姥。但供奉亲爷亲姥居然要用子孙的血,这令我大为不解。
是的,我们沿袭南方祖宗的祭祀传统时仍要放血供奉,我为此大为抗议,还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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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不大不小的家族纠纷。连我八老太爷都被惊动出山,大斥我的不孝之举。就在那座铁皮屋子里,窗帘紧闭,一缕光都透不进。
我说:“八老太爷,您天天搂着那只骨头酒杯就差和它亲嘴,也没见您遵从北边的规矩。怎么您是特立独行,我就成了不孝的混账孙子?”
八老太爷横眉立目,就差抡起他的头骨祖宗来夯我。我不同这等迷信之人计较,我对血祭风俗的质疑是有一套严密逻辑的。
要说人身最宝贵的就是血,血是美酒,血是河流,血是□□的腐败土壤开出的玫瑰花,人能失血过多而死但没听说过失骨过多而死。《古兰经》云:???????????????????????????(创造主“用血块造人”)。可见崇拜血并非光明一宗的绝无仅有。血是生命之泉,血是灵魂之源,血是源源不断的灵感和桐花树根,是串结光明古铜钱币的红麻线。连中原地区上古典籍《周礼》都讲“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
八老太爷叫:“你看,他们北边不一样拿血做祭品吗!”
我说:“怎么一样,人家说得明明白白,‘人血不可入于皿’,人家祭天用的是牲口血。血再宝贵也是牲口的东西,八老太爷,咱们是牲口吗?您老人家是牲口吗!”
八老太爷手中人头骨杯随他愤怒的挥动哐哐作响,他叫道:“怎么不是牲口,你问你爹妈,你们是不是列祖列宗的牲口!”
我被八老太爷做牲口的理直气壮弄得哑口无言,只得拿史料反驳——这位受人尊敬的秦寄小老祖宗还曾经动过废除血祭的念头呢!
我眼看八老太爷脸皮变幻青白,像一只氧化过半的绿皮苹果。
无可狡辩,这位姓秦的小老祖宗的光辉事迹或者说卑劣丑闻被正史和我们家族史共同记录在案。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我南方祖宗制定的规则里,拒绝血祭是远大过无后的罪状。我看到某年某月日的一座铁皮房子里,秦寄小老祖宗站在和我今年今月日相同的位置。我血管里他的血液开始尖叫,不知道是呐喊还是叫好。某年某月日的一只漆盘端上前,里面虎头匕首的熠熠银光如同今年今月日我眼前水果刀的森森冷光。
傻x。我的声音从秦寄小老祖宗嘴里啐出来。他把虎头匕首夺下掼在地上。那座雄伟巍峨的铁皮房子突发心脏病般剧烈摇撼起来,连带神龛里从彼时就供奉直至今日的光明神大像也微微颤抖。
政权继承人改变信仰的后果是极可怖的,历史知道我这位小老祖宗惊世骇俗的做派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废储风波。当然,没有废成。不然他就是我们家族唾弃的逆子杂种而不是我尊敬的小老祖宗。在他少年时代的某一个年头,他突然改变口风,宣布以南秦储君的身份继续供奉光明宗。就像我们不知道他怎么产生废除血祭的念头一样,我们也无从寻找帮助他观念的螺丝旋转方向的那根扳手。我只知道,这件事发生在他入梁为质的岁月,他和他的刺杀对象低头不见抬头见,并与他同树而出但异地栽培的果子长期置于一个培养基,他新鲜他腐烂他们相同又不同的果实香味发酵出一系列化学反应,完成并延续了从父辈开始纠缠的链式。
八老太爷愤怒地敲击拐杖,向我父亲大声喊:“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
砰砰作响的拐杖底像夯在我父亲头盖骨上,我父亲缩着脖子一声不吭。
我说:“八老太爷,讲讲道理,他们北方的血祭用牲口,牲口是祭品。我们家里人也是祭品吗?我们信仰的光明神是要喝子孙鲜血的邪神吗?”
我这句话脱口后铁皮房子停止晃动。所有人静下来,他们茂密血管下的头骨一起转向我。他们所有人的眼窝里都射出如同头骨酒杯的血红光芒。
一片死一样的肃穆里,我听见八老太爷奇怪的笑声,他全然疑惑般地问我:“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为什么不呢!
我父亲看我我母亲看我。铁皮房子里所有灵位看我。八老太爷手里的头盖骨酒杯看我。血液血液淹没我。头骨头骨谛视我。我的骨和我的血撕碎我。
我开始真正复盘我南北两支家祭传统,或者说与传统息息相关的我上父上耶本身。我上父无需凭借外物就能沟通亡灵的能力,证明他确乎是个死人至少不是活人。我上耶割血喂养光明神的行为是把自己献祭成最尊贵的人牲,控诉那对神明的父母不像圣神像邪神。
一个没有活过但又不是死人的人是什么人。
一尊保佑儿女但又吸血儿女的神是什么神。
是生是死是死是生。
是无是有是有是无。
骨祭血祭血祭骨祭。
一枚闪电的灵光穿透我骨点燃我血。
我问:“为什么没有肉呢?”
一瞬间所有人的表情狰狞起来。
铁皮房子隆隆作响,我浑身骨头和房屋结构同一振幅震动,我浑身鲜血和杯中红酒同一沸点翻腾。我被骨和血的灵光打碎又拼凑。我是那座有骨有血没有肉的空膛房屋。八老太爷的疑问在耳边盘旋。我的困惑在脑中激荡。为什么不呢为什么不呢。为什么没有肉呢。为——什——么——没——有——肉——呢——
肉像是真相之门的一把钥匙。握住钥匙柄时我开始怀疑,骨祭血祭是两个杜撰出的风俗,梁朝秦地是两个杜撰出的政权,我的上父上耶是两个杜撰出的祖宗,我生于这杜撰的骨血长于这杜撰的土地,更是彻彻底底的杜撰之人!我们家族诞生于一个男人杜撰的子宫,并一代一代无止无休地杜撰下去。无生无死只有杜撰。无有无无只有杜撰。杜撰是存在和不存在共同存在的圣卝经,是真相和谎言共同成真的铁证。
不信不信我不信。我耳边又响起八老太爷的祝祷声音。大慈悲光明王。唵嘛呢叭弥吽。头骨杯中血浆又满,酒光般烤红铁屋。血红月亮拔地而起,血红泥沼应声而落。TA漆黑眼窝里我两个血红祖宗席地交合。他们身上身下开遍莲花朵朵。上父上耶亲吻上耶上父抚摸。藤萝啊藤萝毒蛇啊毒蛇。我看血红月光彻底将他们吞没。世界陷入天地阴阳大乐赋的狂歌。有人要问性圌爱算孽算福还是算什么。性圌爱是一种血被骨割,也是一种石被刀磨。生命就是生和死性圌爱所得的果。爱到窒息的性圌爱更像恨到入骨的你死我活。头骨头骨头骨转动。南无南无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流下泥泪。光明王神像倒落莲座。水火也缠绵鱼鸟也交合。新的红线如同脐带结着恶果。无一诞生我。无一不是我。
头骨再次转动。八老太爷再次念佛,不像祷告像驱魔。铁皮屋子铁片作响,头骨酒杯骨头欲破。天地崩坼世界崩坼整颗心脏都崩坼。上父推开上耶时满脸冷漠。一如母亲的子宫推开我。他剪断那条脐带时血泪滚落。我小老祖宗的鲜血汩汩成河。旧的红泥干涸,血溉注新沼泽。南无南无阿弥陀佛。我的头骨祖宗谛视我。
我眼看TA飞脱八老太爷的手,同时案上檀木盒因铁屋剧烈摇动打翻在地,一双金耳坠凌空一跃。他们在半空相遇,头骨落在香案,耳坠落在头骨眼窝,像一双金蝎钻出两个历史的黑洞。这样划时代的相逢里,案上迸发一缕青烟,飘渺烟气里响起无声梵乐,我眼看皮肉花瓣般覆满头骨骨骼。
我的骨谛视我我的血谛视我。
我同骨同血的祖宗谛视我。
我终于明白八老太爷所谓“我上父动用骨祭”的冷笑是什么。
我杜撰的上父拿住头盖骨说,TA不是李寒。
TA就是我。
这个故事没有尾声,但我的确在此划下休止符,因为我还有论题要做。我必须要请教我的老师,以严肃正直的学术态度声明,如果研究对象是确凿的杜撰,那我这篇《梁秦骨血祭祀文化考》是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
我的老师不愧是一位大修行者,二话没说,只把一部书作为参考书目推荐给我。我拿来一看,对作者的真实性产生质疑。老师说:“你可以再仔细读一读它的序篇。”后来它作为补充文献被我收入附录(见文末),并原书所题《青玉案》一篇,勉强作为该纪年人物存在之佐证,虽不过聊胜于无而已。
纵使我疑心,这一切都是我老师鼓励我做出这篇文章的安慰之辞,但无论如何,该论题还是圆满结束。其中颇多艰难,多谢老师弘斋的教诲帮助。我的精神一度陷入混乱状态,用尽浑身解数仍无法继续这个题目研究,多亏我的老师提醒,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于是在一个风和月丽的午夜,我采取模拟巫术的研究途径亲身体验了骨祭和血祭仪式。
凌晨零点,冰月凉雾,星辉满天,我走进铁皮屋子拉紧窗帘。香案上,我上父的头骨和我上耶的耳坠相依相偎,生死不分。这次我没在上父的眼中看到红光,就像没在上耶的耳上看到毒蝎。我只看到一双无形的手相握相连。突然之间,一种宏大平和的气氛将我包裹,或许这就是毒蛇藤蔓上身、莲花开遍七窍的感觉。我如同麻醉,心悦诚服地切开血管。也就是这一刻,我在古梁代骨祭仪式里发现类似南方血祭的影子。或许骨血总是密不可分。
我眼前,那轮血红月亮再度升起,洁白莲花盛开遍地。我的双足在很古时候的红泥沼中生长而出,我如同漂浮在汪洋大泽中的一片莲叶。我面前,我上父上耶并肩而立,他们相顾良久,目光交融宛如十指相扣。莲花并蒂的芬芳里,他们执起手,涉水走向明月尽头。
我立在远处,作为他们葬礼的牧师和婚礼的神父。作为他们一百余升之一的血和四百余块之一的骨。
他们必定、一定、注定要死去。
他们注定、一定、必定要重生。
借我的骨、我的血,我复苏的□□和死去的大脑。
是他的筋、他的根,他萎缩的躯壳和不朽的魂灵。
今按上北下南之礼,惟取我最上之头盖骨,祭奠我北方的列祖;取我最下之脚趾血,祭奠我南方的列宗。如果他们确乎真实,伏愿真实处仍有幸福遗留。倘若他们本系杜撰,伏愿杜撰出一个天长地久。
我向着月光呼唤尚飨,月亮脸上血色消褪,宛如新镜。我脚下泥沼渐渐澄清,如同红冰。天尽头,两人身影渐远,被月光模糊形状,最后的最后,像洁白的帆船一艘。
我目送那艘白船远去,渡过一条血色河流。
附录一·《青玉案》
春深是处疑无地?似行色、匆匆曳。可叹孤鸿虽识字。奉皇遗笔,怎堪传递,云外三千里。
旧时风露今朝坠,好日如瓷掌中脆。只恐春归门掩闭。未知流水,倏然东逝,挽取春无计。
附录二·《奉皇遗事续编序》
余形虽没,神未淹灭,洞察鸟兽草木之听,遍识宗庙野泽之事。存乎万物,辗转天地,自我去后,迩来百千世矣。一日,闻闾里歌奉皇遗曲,不由涕下沾襟。转视绮颜玉貌,悉成灰土;舞榭歌台,俱化烟尘;王图霸业,尽付谈笑;壮志冰心,逐水东去。独昭帝明公之情事,未识于文字,亦亡乎史笔,然万岁千秋,未尝纤毫磨灭矣!虽证无媒妁,名无婚姻,然情逾骨肉,分越夫妻,往古来今,未有伦比。方知我辈情钟,实非前人妄言耳。余慨孔雀分飞,心有戚戚,故拾掇旧曲,敷演文字,叙二人离合故事。继《元和》《玉升》后,复录《奉皇》《续编》两卷。个中异闻,难考虚实,故无删改,亦少依傍,间或谑语、妄语、怨怼语、诽谤语、无出处语、不雅驯语,空撰与否,见仁见智。离人鬼话,不足为佐史之资也。诚以荒唐之言,聊供诸君一笑。某年某月日,李寒拜天敬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