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不养闲人

作品:《昭昭槿花映玉台

    朝阳破云,绽霞光万道,斜刺刺射入东厢房破损的窗户,落在宋青阳睡涎长流的嘴角,映出晶灿灿的光。


    眼眸被光线照扰,耳闻蟋蟋蟀蟀的隐动声,他眼皮几掀动后霍地睁开,蓦地撑起身子。


    “醒啦?夜里你是怎的?我上茅房回来,见你睡在门槛上,可是想跟来抢屎,却被门槛绊住摔晕了?”李槿年正弯腰提鞋子,头也未回,“看不出来,你道行还挺高啊,梨花睡得甚香,夜里未再闹鬼。”


    宋青阳满脑子都是那张狰狞的鬼脸。


    他夜里假寐,就防着张翼虎夜里使坏,果见张翼虎鬼鬼祟祟出门,他起床跟去,却开门见鬼……


    本想问张翼虎可有见鬼,却只能一抻脖子话咽下,将回骂话的吐出:“你才吃屎呢!我那是、那是夜游症犯了。我师承罗天师法钵,自然道法高妙,斩妖除魔不在话下。”


    院中,传来宋梨花的催起声:“都醒了吗,出来吃朝食了。”


    “在下佩服、在下景仰。”李槿年转身,冲宋青阳半笑不笑拱手,“屎就别吃了,还是吃人食比较好,快起床了。”


    言毕出屋,李槿年倚门抱臂,将院中搁碗摆箸的宋梨花轻轻望住。


    满院明华之中,梨果森森之下,她头挽双环髻,耳坠两点轻晃的滴玉,身上半旧水的红色衣裙是昨日同他在旧衣店买的,穿在她身上煞是好看。


    整个人像一只半熟的夏桃,散着甜香,透着莹光……


    宫中娇色万千,竟无一人堪比。


    楚昭宁一个抬头,见他抱臂倚门痴痴看她,恼道:“睡魔怔了?我得和青阳赶早去见县主,没功夫煮炊,去巷口买的汤饼。快过来吃食了。青阳呢?”


    “还在睡着呢。”他绷了一绷嘴角,举步过来,“睡得跟猪一样沉。”


    “我醒了,醒了。”宋青阳踉踉跄跄趿着鞋子,手上忙乱整着衣裳跑出来,“你这人,心眼子怎如此的坏?”


    三人围石几坐下,胡乱喝将起来。


    李槿年吃得颇快,食毕将碗箸拿去前院。


    宋青阳搁碗冲她凑近,悄声问:“昨天夜里,你可有见鬼?”


    楚昭宁将手按上他的肩膀,冲他夸张惊叹:“夜里再不闻半声鬼叫。青阳,你好大的本事,好厉害的法术,我好崇拜你……”


    她夸了一通,夸得宋青阳满眼迷惘,“快去梳好头,我们得出门了。”她起身,将他的碗箸一并收走。


    宋青阳呆呆看着她的背影,托腮纠眉:“莫不成,夜里咒得太狠,骂得太脏,那些鬼恨我入骨,盯上我了?”


    前院伙房里,李槿年将她拿来的碗箸接过,她道:“我来吧。”


    他将她轻轻推开:“收拾好,快些出门吧。”


    她倚着灶台,半思半恼:“你说,罗天师给县主的信上,写了什么?”


    他不动声色:“我哪知道。”


    她双手撑住灶台,凑向他问:“那你说,县主找我何事?”


    他手上不停:“大抵,要你再给天师传话?”


    楚昭宁叹了口气:“那玉清宫,哪是我能随便进出的?”


    他拿膀子将她一挤:“去了不就知道了,快去吧。”


    催她出了伙房,又见她带着宋青阳出门,他倚门送人,挥手叮嘱:“别急着回来,在长安城里好生逛逛啊,最好日落再回。”


    她回头诧异打量他,却想不明白他为何盼她晚归,遂冷脸吩嘱:“你也别闲着,快些将西厢房打整出来。”


    二人身影渐远,东西院墙跃下数道身影。


    覃原领着诸亲卫前来,拱手道:“大王,快些回玉清宫更衣,当进宫了。”


    他转身看着亲卫,沉吟后吩嘱:“谢安、薛顺,你二人跟上娘子。若她未时前回程,想办法拖一拖……曹均鸿,你去雇几个人来,接着修整院子。余人随我回宫。”


    失了监护目标的龙威卫,煎熬了一夜,一见汉中王率众玉清宫,立即将宫门堵得水泄不通,严阵以待。


    李槿年更衣一毕,中郎将窦旭憔悴着眼,黑着脸拱手:“大王,请进宫面圣。”


    “受累了。”拍了一拍窦旭肩膀,李槿年扬首阔步出宫。


    一句受累就算完了?窦旭咬了一咬牙。


    这些日子,他带着龙威卫将汉中王严防密守,连只苍蝇都不敢放进湖岛。大王却在他们眼皮之底下,玩了一出李代桃僵的把戏,以其亲卫赵光明顶替留在宫中。


    若非昨夜,天使来玉清宫传旨,赵光明再难搪塞,露了原形,真不知他们会被大王瞒骗多久。


    大王是快活了,他带着一帮龙威卫却险些急疯。若大王出事,数百龙威卫前程性命难保。


    可毕竟是天潢贵胄,他是打不得骂不得,好在有皇帝给他们出气。


    埋头一叹,窦旭率龙威卫前呼后拥,簇拥汉中王辇驾驶出玉清宫,朝宫中急行。


    时正朝会。


    李槿年正服重孝,不朝阙,不宴饮,径直去了皇帝寑宫甘露殿等候。


    迎接他的正是冯喜;昨晚去玉清宫传旨的,亦是冯喜。


    “陛下担心了一宿,大王可算来了。”冯喜顶着一对黑眼圈,怀抱拂尘躬身接引,“那些亲卫也真是嘴硬,个个屁股开花,愣是不肯透露大王行踪。”


    半是埋怨、半是恼怒的话入耳,李槿年将脚步一停,负手望向冯喜:“他们可都还好?”


    “合众瞒骗龙威卫,吃了五十板杖。那个赵光明狗胆包天,竟然敢冒王顶替,吃了一百板杖。”冯喜眼眸半冷,满脸不悦,“所幸都还留着一条小命。至于能不能活,全看大王如何向陛下陈情。”


    “他们是听我命令行事,何罪之有?”他眼眸微愠,举步复行,“若要砍头,让皇帝将我砍了就是。”


    冯喜吁了一口郁慨之气,撵上劝诫:“这里是京城,多少人想大王人头落地?想要保全大王的,唯陛下而已。万不可再这般乖张任性。”


    李槿年自知理亏,也知冯喜是为他好,唯道:“知道了。”


    进了甘露殿,在后殿书房临窗的画案边坐下,宫人呈来清香一盏。


    冯喜候在他身边絮叨,念的自是要他改换性子,整全大局的闲碎话。


    听了一通委实不耐,他手上拨着茶沫打断:“今日早朝议的什么?”


    冯喜收住话头,思了一思应道:“一议班师大典流程,二议普天大醮,听说召了诸天师上殿面圣。三议流民安置后续事务。四议,是户部递的折子,说是富商云集京华,递状向朝廷催账。”


    “罗天大醮?召天师上殿?”他眼眸一眯,望向冯喜,“罗鸿远天师可也上朝?”


    “自然。”冯喜颔首,目露崇拜,又怨尤上脸,“听说其人仙姿神韵,奴去玉清宫好几回,却闻天师染疾,一次未见。本道今日能陪陛下上朝,却要在此等候大王。”


    李槿年眼睫一垂,不理他埋怨,转了话头:“富商?可是江南那伙人?”


    慕尘公子那份送礼清单内,署名者皆是江南富商,阔绰得令他头皮发麻。


    这伙人东边散财,西边催账,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啊!


    冯喜颔首,又说了一些江南富商每年催账的详情,便听内给事唱声:“皇—帝—还—宫。”


    毕竟自己的亲卫还捏在皇帝手里,李槿年立时放茶,起身正衣。


    须臾,乾元皇帝李明宇被诸监簇拥而入,他拱手垂头,恭立桌侧。


    一见他,李明宇走到他面前,铁青着脸看他,一言不发。凛然威势将李槿年逼得垂眸避看,肚子里忐忑惦量。


    李明宇瞪了他须臾,才冷哼一声,提袍在画案后坐下。


    李槿年赶忙双手提袍,叩跪于画案前,“儿臣,汉中王李槿年,恭请陛下圣安。”又追加一句,“谨祝陛下圣体康泰,万岁千秋。”


    李明宇接过内监递来的参茶,呷了一口,才冷笑:“儿臣?你是谁的儿?口口声声要给你阿母守孝,这才守了几日,就敢夜夜溜出玉清宫不知所踪;你又是谁的臣?瞒天过海,金蝉脱壳,把朕的人、朕的命令全不放在眼里!”


    李槿年撑在地上的手,悄然捏了两捏,轻声道:“儿臣深锁宫闱十五载,就藩汉中五载,出征西蕃五载,二十五年唯识杀戮,不察民情。今受帝恩之许,翼储君之期,便想趁此闲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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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长安之全貌,体百姓之烟火。唯愧对阿母,连累亲卫……请陛下处罚。”


    “观长安全貌?体百姓烟火?夜里闭坊锁户,黑灯瞎火,你是怎么看的长安全貌,又去哪户人家闻的烟火?”


    “……不止夜里,白日也有出去!陛下许儿臣接守江山,儿臣怎能不体察江山与民情。”


    “你当你是神仙,能驭风驾云日行千里,将朕这十五道、三百多州江山,短短数日看完?”李明宇将参盏重重往桌上一搁,起身绕过画桌,抵足他首前,“说,可是去秦楼楚馆寻花问柳,夜不思归?”


    “我正孝期,闲人都不会一见,更何况寻花问柳?”李槿年霍地抬头,脸耳通红诤声,“你当我谁,你那个作威作福的三儿子?”


    李明宇本满脸怒气,被话塞得脸色一僵,重重一拂袖,转去窗口杵着生闷气。


    李槿年气了一瞬,又转了个面向,朝皇帝叩头:“求陛下将我的亲卫放了,今日我任打任罚,绝不推诿。”


    “自是要罚你。”李明宇闷声,置气须臾,又将手一摆,“孽障,起来说话。冯喜,将东西拿给他看。”


    冯喜神神秘秘将内监尽都遣散,这才从画案后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取下一本册子。


    李槿年在画案旁的椅子才坐定,那份半指节厚的簿子便呈到他眼前,看得他眼皮霍地一张。


    慕尘公子的簿子,几转之后,竟然交回了他的手上!


    取过拿在手里,他自若地翻了几页,讶声:“何人所录?既是朝官犯案罪证,交给三司立案查处就是,给我做甚?”


    “方邑尘之子,方思齐所录。”李明宇走回画案坐下,“朕手下不养闲人。既然你这么空闲,那就给朕好生看看。”


    “活了二十五年,我何曾吃过一日闲饭?”李槿年将簿子往画桌上一搁,朝皇帝面前一推,“这是三司的事,非我所管,我也管不了。”


    “想做朕的储君,你就得管。”李明宇瞪着他,将簿子复又推回,咬牙低声,“否则,就等晋王联手百官、背倚富商,踩着你的人头上位。”


    “陛下,方邑尘、方台端来了。”传话内监在门外通禀。


    李明宇将手一招,内监立时唱声:“传,台院知杂侍御使方邑尘,进殿觐见。”


    李槿看着手里的簿子,深深一吸,积了满腹郁闷之气。


    簿上所录,录的是犯官言行,所涉案件无一实证……让他看,看什么,还能看得出证据来?


    方邑尘进殿,抬眼见父子二人各坐画案前后,被内监引过来见礼:“臣,方邑尘,参见陛下,见过汉中王。”


    “给方台端看坐,上茶。”李明宇一招手,待人坐定立,手指满脸郁色的李槿年,“这簿子昨夜一送到朕的手里,朕就连夜阅完。嘱你莫在早朝生事,偏又闹着要替汉中王申冤。苦主就在这里,你可要向他问话?”


    方邑尘双掌撑膝一默,果真朝李槿年拱手:“还请大王,将于益州境内被人追缉之事,向臣一一……”


    “够了!”李明宇一拍画案起身,负手在偏殿内缓踱。


    “你个冥顽不灵的方邑尘。就你猜得到谁是罪魁,别人都是瞎子?伐西虽毕,兵帅却未归位。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一味在朝堂上折腾,是想让人将朕这宝座提前掀了?”


    “臣……”方邑尘将汉中王一望,那人却不领情,只一味瞪着手中簿子,唯叹,“臣并无此意!”


    “你听好了。汉中王的事,你不必管。簿上所录之案,更不必你来管。朝中半数官员蛛丝密结,勾连成片,明面立案只会打草惊蛇。暗查取证,徐徐图之,方为上道。”


    闻言,方邑尘起身拱手:“臣愿令命暗查。”


    “你乃常参官,日日得在朝堂现面,动辄有人盯着。令郎留簿,却不知所踪,你与其向朕讨差事,莫如好生找找令郎下落。”李明宇抬手虚按,又冲李槿年一支下巴,“那里坐着个闲人,这事由他去办。”


    李槿年将簿子一阖,将腹中那口郁气吁出,气笑了:“原来陛下深夜召见,就是为了使唤我这个闲人?”


    且这“闲事”,还是由他亲手递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