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好雨知时节
作品:《宰辅大人他只想给先生钓条鱼》 宋筠将那幅画小心翼翼地卷好,抱在怀里,步履匆忙地回到租赁的小院。直至坐在自己那方陈旧的书案前,他才敢再次展开,细细审视。
画上几株青竹挺拔而立,竹节清晰可见,墨色浓淡相宜。更妙的是,崔元修并未直接描绘汉水,而是通过隐约的墨染点画出江中扁舟、岸上鸬鹚,令人仿佛看见江水氤氲,雾气环绕竹间。
一旁,那首《竹枝词》以俊逸潇洒的行书誊写,笔势连绵起伏,与画意相得益彰。
宋筠屏息端详了许久,指尖虚虚拂过画上的墨竹与诗句,心潮翻涌。直到窗外天色渐暗,他才万分不舍地将画重新卷起,想了想,并未放入书箧,而是极其珍重地塞入了枕下。
可当他真的躺下,白日强压下的纷乱思绪却汹涌而来。
他并非不知崔相府邸在崇仁坊何处。
昔日他踌躇满志,也将自己的行卷投递过那高门深宅,甚至有幸得以跨入相府门房。
在那惊鸿一瞥的庭院里,他见识过何谓极致的雅致与规整。亭台楼阁无不讲究对称,连摆放的盆花都左右呼应,色彩呈渐变之势,美得如同画本,却也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严谨。
自然,他那份自以为精心炮制,实则匠气十足的行卷,如石沉大海,再无回音。想来,那般毫无真趣的文字,根本入不了这位审美刁钻的宰相之眼。
而如今,崔元修竟亲口向他发出了邀请。“若你得暇,不妨过来坐坐,煮茶论画,亦是乐事。”这话语当时听来如沐春风,此刻回想却令他纠结不已。
这究竟是高位者兴致高昂时的随口一提,过后即忘?还是真心欣赏他那首偶得的《竹枝词》?
若只是客套,自己贸然登门,岂非愚不可及,坐实了钻营之名?
可若是真心,自己因怯懦而错失,岂非辜负了这难得的机遇,更可能让崔相觉得自己不识抬举?
去与不去的念头在脑中交战了一夜,令他辗转反侧。
此后两日,他鬼使神差地总在崇仁坊附近徘徊,流连于坊间的书肆茶铺等可落脚之所。
临街的茶铺里,他的目光不时瞥向相府的方向,手中茶盏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邻座恰有几位官员模样的人正在喝茶闲聊。既论政,免不了提及上官同僚。宋筠不由竖起耳朵,心中隐有期待。
那位崔相新晋得宠,风头正盛,想必一定是眼下官场中人谈论的焦点吧?也许从这几个官员口中,他能听到些关于崔相的风评轶事。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那几人似乎只是某部院的低级办事员,所谈不过是文书抄录、流程琐事,继而便是抱怨上官苛刻、同僚推诿,并无什么有价值的信息,更无只字片语涉及那位高高在上的宰相。
宋筠收回目光,心中竟泛起一股难以言明的失落。
第三日上午,他依旧挪到了距相府仅一街之隔的茶铺,兀自踌躇。
“咦,这不是那日诗会上拔得头筹的宋郎君吗?”忽然,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宋筠回头,见是两位那日也曾与会的文士,忙起身见礼。
“果然是宋兄。我等适才还在谈论,宋兄那首《竹枝词》别出心裁,能得崔相亲笔丹青,羡煞我等!看来平步青云,指日可待啊!”其中一人笑着恭维道。
另一人则好奇问道:“宋兄怎会在此清坐?莫非也是来崇仁坊拜会哪位大人?”
宋筠面色微赧,含糊道:“不过是读书烦闷,出来随意走走,散散心。”
那文士也未深究,转而道:“原来如此。说起来,骆老秘书省下正是需要宋兄这般有真才实学之人,若能进去,做个清贵郎官,校书著述,亦是极好的前程。”
宋筠口中谢过对方美意,心中却愈发忐忑。骆老确是同乡前辈,为人宽厚,真心赏识他,能入秘书省,于他这般无根无基的举子而言,已是梦寐以求的出路。
可若如此……他与那位身处权力核心、日理万机的宰相,只怕更难有交集了罢?
这念头一起,竟带出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然。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浑然未觉窗外天色早已暗沉下来。待他惊觉,淅淅沥沥的雨点已敲打着窗棂,街面迅速湿润,泛起一层水光。
宋筠心中叫苦,自己并未带雨具,从崇仁坊回他所居的宣平坊路途不近。这般大雨,纵是狂奔回去,也必定浑身湿透。何况秋雨寒凉,路面泥泞难行。
他只得按捺心神,指望这雨能很快停下或变小。
然而天不遂人愿,雨淅淅沥沥,并无停歇之意。眼看茶铺将至打烊时分,掌柜的已面露难色,委婉前来催促。宋筠无法,只得硬着头皮步出茶铺。
冷雨秋风立刻扑面而来,他打了个寒颤。街道两旁皆是陌生门庭,他能去何处避雨?
踌躇片刻,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冲入雨幕,一路小跑至相府那威严的门楼之下。雨水瞬间打湿了他的肩头,发丝黏在额前,显得有些狼狈。
守门的卫士见他跑来,立刻警惕地上前一步,厉声喝道:“相府重地,闲人勿近!”
宋筠抹去脸上的雨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二位军爷,雨势太大,在下想在此处暂避片刻,绝无他意。”
守卫打量着他半旧的青衫和略显仓皇的神色,嗤笑道:“躲雨?你当相府是什么地方?茶棚酒肆吗?快走快走!”
宋筠心下着急,眼看守卫就要驱赶,脱口而出:“且慢!我……前日诗会曾蒙崔相赠画。可否劳烦通传一声?只需提及襄阳宋筠,崔相必然知晓!”
那守卫见他虽衣着朴素,但气度确像读书人,且又听闻“赠画”一事,虽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全然怠慢。毕竟相爷上任不久,名声要紧,若雨天粗暴驱赶文人,传出去终是不美。
守卫与同伴交换了个眼色,一人道:“你且在此等候,莫要乱动,我进去通报一声。”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宋筠而言却无比煎熬。他心中七上八下,既盼着消息,又怕得到的是拒绝,甚至呵斥。
没想到,不过片刻,侧门开启,一位身着体面、管家模样的老者撑伞快步出来,见到宋筠便是一礼,笑容可掬:
“原来是宋先生。老奴奉相爷之命,请您移步陶然阁。雨大天寒,先生莫要着凉了才是。”说着,将手中另一把崭新的油纸伞递了过来。
宋筠大喜过望,接过伞撑开,连声道谢,跟着老者步入相府。
再次踏入这熟悉的庭院,心境却与往日干谒时截然不同。雨中的相府更添一份静谧与深邃,廊庑曲折,花木洗翠。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致阁楼前,匾额上书“陶然阁”三字。老者引他至阁门前,便躬身告退:“相爷就在阁内,先生请自便。”
宋筠整理了一下微湿的衣袍,定了定神,方才轻轻推开阁门。
室内暖意融融,夹杂着一缕清雅的檀香。崔元修并未坐在主位,而是背对着门口,临窗而坐,正望着窗外池面上被雨点激起的无数涟漪。
他听到了开门声,并未回头,只是轻轻拍了拍身旁的空位。
“过来坐。”
声音听起来比那日诗会上更为松弛。
宋筠怔了怔,忙上前几步,躬身行礼:“晚生宋筠,冒雨叨扰,实非得已,还请相爷恕罪。”
“诶,此地非正式厅堂,只我二人,不必拘礼。坐吧。”崔元修微微侧首,语气随意,“此番景致,独赏未免寂寞。”
宋推辞不得,只得依言在那张宽大的窗榻边坐下,却只敢略沾边缘,姿态拘谨。
崔元修似乎全然沉浸在外面的雨景中,半晌,才悠悠开口:
“这场雨下得好啊。京畿之地,前些时日似有旱情之虞,此雨一降,土地墒情足矣,秋播可望顺利,来年方有望是个丰收之年。”
他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更为幽远:“去岁冬春连旱,民生颇艰,本相至今思之,仍心有戚戚。好在今岁,应是无虞了。”
宋筠闻言,心下敬佩,接口道:“秋雨连绵,深入地底。不似夏雨,来如雷霆,去如卷席。相爷心系黎庶,时刻以农事为念,实乃百姓之福。”
崔元修这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宋筠身上,带着一丝好奇与审度:“哦?宋先生亦通农事?”
宋筠忙谦道:“晚生愚钝,不敢言通。只是自幼长于乡野,耳濡目染,知‘春雨贵如油’,秋雨亦关乎来年收成。方才听相爷提及,方知相爷于政务繁忙中,犹能洞察至此,故心生敬佩。”
崔元修看着他,目光中的审视淡去,多了几分温和:“看来宋先生并非只知埋首诗书的书生。”
他话锋一转,宕开一笔:“不知宋先生是哪一年生人?”
“回相爷,晚生是怀德十三年生人。”
“怀德十三年……”崔元修略一沉吟,笑道:“那宋先生是长我六岁。”
宋筠心中一惊,万没想到崔相竟如此年轻,更没想到他会直接说出年岁差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崔元修却似不在意,继续问道:“宋先生在长安,一切可还安好?近日在读些什么书?”
面对这看似随意的问询,宋筠犹豫片刻,决定不再隐瞒。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境况和盘托出:
“不敢欺瞒相爷。筠自今春入京应试,不料落第,又不甘就此返乡,便滞留京城,寄望于来年再试。平日除闭门苦读外,便是将诗文投递各方,行干谒之事,奈何……时运不济,说来惭愧。”
他措辞谨慎,竭力避免任何求官请托的意味。
崔元修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待他说完,方缓声道:“科场得失,有时皆看造化机缘。以宋先生之才情,锋芒终难久藏。不必急于一时,静心以待,必有鹏程之日。”
虽是勉励之语,却说得平和,并无虚浮的承诺。
阁内一时安静下来,只闻窗外淅沥雨声。片刻后,崔元修忽然扬声道:“来人。”
一名侍从应声而入。
“去将我近日那卷诗稿取来。”
侍从应声而去,很快捧来一卷诗稿。崔元修接过,并未自己翻阅,而是直接递给了宋筠:“闲暇时胡乱涂抹了几首,宋先生若有闲,不妨一看,或许可博一哂。”
宋筠忙双手接过,展开细看。诗稿上的字迹与画上题诗同出一辙,潇洒俊逸,内容多是咏物抒怀、感时伤事之作。辞藻精丽,意境开阔。
他看完,由衷赞道:“相爷翰墨珠玑,意蕴深远,筠拜读之,受益匪浅。”
“哦?皆是好话?莫非我这些诗,竟挑不出半点毛病?”崔元修挑眉,语气中带着促狭,“宋先生当日诗会上,那份力压群雄的豪气,今日怎不见了?”
宋筠面颊一热,知道再敷衍便是真得罪人了,只得再次低头细看诗稿,目光最终落在一首咏江景的七律上,沉吟片刻,方谨慎开口:
“相爷恕筠狂妄。此颈联‘临轩试问东流水’,这个‘临’字固然稳妥,然形态有余,情味不足。若换作‘凭’字……‘凭轩试问东流水’,似乎更添一份沉思厚重之感,与后文‘试问’之态更相契合。筠之浅见,斗胆妄言了。”
“‘凭’字?”崔元修低声重复了一遍,凝神思索片刻,眼中蓦地闪过一丝亮光,“妙!果然更佳!”他当即扬声唤人,“取笔墨来!”
侍从迅速备好笔墨。崔元修提笔蘸墨,就在那诗稿上,将“临”字圈去,在一旁工整地写下一个“凭”字。
搁下笔,他抚掌笑道:“好一个‘凭’字!一字之易,意境全出。宋先生于诗道之敏锐,元修佩服。”
宋筠被夸得双颊飞红,连称不敢。
经此一事,阁内气氛似乎松快了许多。两人便就着诗稿,谈论起诗词格律、意境营造来。宋筠发现崔元修此前所言“于诗道上着实粗浅”确是过谦之词,其对诗文的见解颇为独到,往往能切中肯綮。
言谈间,宋筠渐觉投契,先前紧绷的心弦渐渐放松,话语也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不时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
不知不觉,窗外天色已完全漆黑,雨声未停,反而更显阁内的静谧温暖。
侍从悄然入内,点燃了烛火。跳跃的烛光映照着两人的侧脸。
崔元修似忽然想起什么,向那侍从问道:“什么时辰了?”
“回相爷,已过戌时正刻了。”
宵禁开始了。雨却依旧没有停下的迹象。
崔元修转回目光,看向宋筠,眼中掠过一丝戏谑的笑意:“看来,天公今日是执意要留客。宋先生,今夜怕是回不去了。”
他语气轻松,仿佛在说一件趣事。
“莫非连这秋雨也知我心意,盼着多留宋先生在此,好多论些诗文?”
宋筠闻言,顿时惶恐起身:“相爷!这……这如何使得?筠此番登门已是叨扰,岂敢再奢留宿?宵禁虽至,或可寻坊内逆旅……”
“雨夜寒重,何必奔波?府中空房甚多,莫非宋先生是嫌我相府简陋,不堪安睡?”崔元修摆手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他这话虽带调侃,目光却温和。
宋筠忙道:“不敢!相府华美,筠只是……只是恐太过打扰。”
“既非嫌弃,那便住下。”崔元修一锤定音,当即吩咐下人,“去将东厢的客房收拾出来,备好热水暖衾,款待宋先生。”
“是。”
吩咐下去后,他又对宋筠道:“今日与先生论诗,颇得乐趣。望先生勿嫌元修唐突挽留之罪。”
事已至此,宋筠只得深深一揖:“相爷厚爱,筠……感激不尽。”
是夜,宋筠躺在相府客房柔软洁净的床榻上,听着窗外淅沥未绝的雨声,鼻间萦绕着锦被上淡淡的、陌生的熏香气息,毫无睡意。
方才的一切在脑中重映:崔元修临窗观雨的侧影、谈论农事时的沉稳、改诗时的从善如流、言谈间的风趣与犀利……还有那双时而威仪、时而含笑、时而带着探究意味的深邃眼眸。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入枕中。心绪如同窗外的池水,被雨点搅动得涟漪阵阵。
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情愫悄然蔓延,带着些许慌乱,些许暖意,还有丝丝悸动,让他脸颊不自觉阵阵发烫。
这是他三十年寒窗枯坐,潜心诗书中,从未体验过的纷乱心绪。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宋筠早早起身,梳洗完毕,见天色大好,便想着待向崔相辞行后即刻离去。
他正思忖该如何开口,却有侍从来请,言相爷已在花厅相候。
宋筠随侍从过去,只见崔元修已换上一身较为正式的常服,正坐在厅中用早膳。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宋先生起得早。可用过朝食?若不嫌弃,一同用些?”
宋筠忙道已用过,再次感谢昨夜收留之恩,继而提出告辞。
崔元修并未强留,放下银箸,取过帕子拭了拭手,起身道:“好。我送送你。”
宋筠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劳动相爷大驾。崔元修却已笑着步出花厅,他便只得跟上。
一路行至二门,崔元修停下脚步。晨光熹微中,他身姿挺拔,容颜更显清俊。他看着宋筠,语气温和却清晰:
“昨日与宋先生论诗,甚为畅快。日后若再有新作,无论是《竹枝词》还是其他,不妨直接送至府上。我很是期待能再读到宋先生的新句。”
这话语如羽毛般轻轻扫过宋筠的心尖。他的脸颊“唰”地一下红透,心跳骤然失序,几乎是慌乱地躬身行礼:“筠……谨记。多谢相爷厚爱!告辞。”
直至走出崇仁坊,步入喧闹的街市,他狂跳的心绪才稍稍平复。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崔元修那最后一句话,如这秋日晨光般,清晰地烙在了他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