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结束后，云清璃被安置在了迎客峰一处更为幽静雅致的独立小院“听竹轩”，待遇明显提升，也意味着更严密的、无形的关注。


    是夜，月华如水，洒在庭前的凤尾竹上，投下斑驳的碎影。


    云清璃静坐窗前，并未修炼，只是望着窗外月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约莫子时，一道极其隐晦、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灵力波动悄然触及小院的禁制，并非强行闯入，而是如同熟人轻叩门扉般，发出有节奏的提醒。


    云清璃眼眸未动，只淡淡道：“林执事既已至此，何不现身一叙？”


    阴影如水波般荡漾，富态的林福笑呵呵地显出身形，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拱手道：“前辈灵觉敏锐，林某这点微末伎俩，真是班门弄斧了。”


    “天机城林家，‘暗影步’与‘敛息术’独步天下，岂是微末伎俩。”云清璃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林福也不绕圈子，自行在窗前的石凳上坐下，压低声音道：“前辈快人快语，林某也不兜圈子。今日殿上，前辈一言点破流云剑宗百年隐秘，着实令人钦佩。我林家世代经营，所求不过‘信息’与‘机缘’二字。前辈非常人，身处漩涡而波澜不惊，林某愿代表林家，与前辈结个善缘。”


    “善缘？”云清璃终于转过头，清冷的眸光落在林福脸上，“如何结法？”


    “信息共享，互利互惠。”林福笑容收敛，露出商人的精明，“我林家可为您提供一些……您目前可能需要的情报，比如，关于‘巡天司’最近的动向。”


    云清璃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动。


    林福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道：“据我林家得到的模糊消息，约半月前，‘观星仪’似在西北域，大概就在这片区域，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但位阶极高的异常波动，性质难明，已被标记。按惯例，巡天司会派遣巡天使携带‘四圣罗盘’进行区域巡查，算算时间，快则十日，慢则一月，必会抵达附近。”


    这个消息，与云清璃自身的预感不谋而合。她动用本源镇压古剑，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丝痕迹。


    “为何告诉我？”云清璃问。


    “一是投资。”林福坦然道，“我林家相信自己的眼光，认为前辈值得投资。二嘛，若是巡天使真的到来，以此地为中心进行探查，难免会波及我林家在此域的诸多产业与情报网点，提前知晓，也好早做布置，规避风险。”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此外，今日殿上那慕容家的小子所言，虽不尽不实，但也点出了一点——前辈的力量表象，确实与正统的北冥玄冥真水有所不同，极易引人探究。若巡天使手持专司感应‘四圣之力’的罗盘靠近，前辈的伪装，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云清璃借玄武之力伪装的“阴寒厚重”之水属力量，在真正的行家或者专用法器面前，存在着被看穿的风险。


    云清璃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林家想要什么？”


    林福脸上重新堆起笑容：“前辈明鉴。第一，希望若将来我林家遇到某些……难以解决的‘麻烦’时，前辈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出手相助一次。第二，我林家对上古阵法、失传禁制颇有研究，若前辈日后有闲暇，希望能交流一二，当然，必有厚礼奉上。”


    这条件不算苛刻，更像是一种长线投资。


    云清璃看着林福，心中明了，林家这是在多方下注。他们不关心她是谁，只关心她拥有的价值和可能带来的回报，以及如何规避她可能带来的风险。


    “可。”云清璃简练地回应。


    林福脸上笑容更盛，知道初步的协议已经达成。他起身，再次拱手：“既如此，林某不便久留，以免惹人注目。关于巡天司更具体的信息，我会通过安全渠道陆续传递给前辈。前辈若有任何需要，也可通过城西‘百晓斋’联络林某。告辞。”


    说完，他的身影再次融入阴影，如同鬼魅般消失不见，来去无踪，尽显林家手段。


    小院内重归寂静，唯有月光依旧。


    巡天司的逼近，让她在此地悠闲“做客”的时间变得紧迫起来。


    流云剑宗内部的纷争，外部世家的窥探，如今再加上即将到来的四圣殿巡查……这小小的流云剑宗和无人能解的“古剑冢”，会是一个不错的契机？萧天宴白日的暗示，此刻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四圣殿是人族至高信仰与权力核心，传说中四位初代圣者建立了四大圣殿，对应四方神兽，守护世界本源。他们是正统、秩序与规则的制定者，地位超然，近乎神话。


    在这个时代，四圣殿的绝对力量有所动摇，但其权威和象征意义依然无人能及。他们是“正统”的代名词。


    天枢圣域是四圣殿之下的最高实权管理机构，负责统筹人族疆域的各项事务，直接向四圣殿负责。圣域之主被称为“域主”，其下设有诸位长老。 圣子秦昊星是域主继承人，地位尊崇，是年轻一代的焦点和未来的掌权者。


    北冥镇魔殿隶属于天枢圣域 的强力机构之一，专门负责镇压、清剿、封印那些威胁人族秩序的“魔”、“鬼”、“邪祟”等一切非正统存在。


    北冥镇魔殿需要遵循四圣殿定下的大原则，在具体行动上听命于天枢圣域。其力量根源理论上源自“玄武圣殿”，过去玄武的陨落，让他们的力量正统性受到了微妙的影响。


    慕容铮奉家族之命，前来流云剑宗交涉一批炼剑所需的“北冥寒铁”事宜，原本只是例行公事。自那日流云殿之宴后，李鸢君那双清冷平静的眼眸，以及她那句“力量为何，存乎一心”的话语，便时常在他脑海中浮现。


    他出身北冥慕容家，世代与镇魔殿关联，自幼接受的教诲便是规矩方圆，力量需有源流传承，正邪需有明确分野。“不纯”的力量，本应是他警惕和排斥的对象。可不知为何，他心底却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欲。


    一日午后，慕容铮信步走到迎客峰附近的论剑崖。此处是门中弟子切磋剑技的常驻之地，时常剑气纵横，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远远地，他的目光便被崖边孤松下那道素白身影攫住了。


    云海翻腾，她似乎并未关注崖上的比斗。山风拂过，素白衣袂翩跹，勾勒出清逸出尘的身姿。阳光透过苍翠松针，在她周身洒下斑驳光晕。她静静立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天地、流云、山风浑然一体，透着某种难以触及的疏离，更似一幅定格的水墨，宁静而永恒。


    慕容铮不自觉地驻足。


    就在这时，两名核心弟子切磋渐酣，一道凌厉的冰寒剑罡因失控而偏离方向，带着刺耳的尖啸，直袭背对着他们的云清璃！


    “小心！”慕容铮心头一紧，本能地欲要出手。


    然而下一瞬，他目睹了终生难忘的画面——


    云清璃甚至未曾回首。


    那道足以开碑裂石的剑罡，呼啸而至，却在逼近她身后三尺之地时，如同撞入了一片无形无质的深渊。没有爆鸣，没有光华，没有一丝涟漪——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湮灭，消散于无形。那种绝对的“虚无”，比任何惊天动地的碰撞都更令人心悸。


    那两名弟子吓傻了，呆立当场。


    云清璃这才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两名面色惨白的弟子，并无责怪之意。


    “剑气外放，心随剑走，意却未至。回去静坐三个时辰，体悟‘收’与‘发’的界限。”


    那两名弟子似有所悟，慌忙躬身行礼，匆匆退下。


    慕容铮僵在原地，伸出的手缓缓放下，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云清璃对力量本质的理解和掌控，已经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


    他原本因家世和修为而产生的那点骄傲，在她这轻描淡写的“无视”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


    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混杂着震撼、挫败、好奇，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绝对强大的向往与悸动，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云清璃的目光终于落到了他身上。


    “慕容公子有事？”


    慕容铮猛地回神，竟感到一丝罕见的局促。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走上前，拱手道：“无意惊扰前辈清静。方才……前辈无恙便好。”


    “无妨。”云清璃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似乎能看透他内心的起伏，“你的剑意，锐利有余，而包容不足。北冥之水，至寒至静，亦能容纳百川。执着于形迹，反而落了下乘。”


    这番话，如同暮鼓晨钟，敲在慕容铮的心头。他家族传承的剑法，正是取自北冥玄冥真意，追求极致的寒冷与锋锐，从未有人对他提过“包容”二字。


    “执着于形迹，反而落了下乘……”他喃喃重复着，只觉一扇从未想过的大门，在眼前悄然打开了一道缝隙。再看云清璃时，眼神已彻底不同。


    先前是因她的神秘与强大而警惕，因她力量的“异常”而质疑。


    此刻，那警惕与质疑，在她这随手点拨、直指大道的寥寥数语面前，冰消瓦解，转而化为了某种更为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敬仰？是感激？还是……一种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更多的渴望？


    慕容铮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那颗向来恪守规矩、波澜不惊的心，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他看着云清璃那双清澈仿佛能映照人心的眼眸，一时竟忘了言语。


    山风依旧，吹动松涛阵阵，也吹乱了年轻剑修心中那池原本平静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