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作品:《21世纪不相信爱情》 雨刮器在车窗上有节奏地摆动,刮开一片又一片水幕。车厢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低鸣和雨声。蔺逐生开着一辆二手吉普,车里混杂着颜料、烟草和旧皮革的味道。
鲍决报了个地址,是城西一个高档小区。蔺逐生没说话,只是打了转向灯。两人一路沉默,像两个拼车的陌生人。
在一个红灯前,蔺逐生终于开口,声音很轻:"非要结这个婚?"
鲍决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雨水在玻璃上扭曲了霓虹灯的光影。"不知道。"他说,"就像写代码,有时候明知道架构有问题,但工期压着,也只能先跑起来再说。"
"人会崩溃的。"蔺逐生说。
"系统也会。"鲍决淡淡地说,"崩溃了,再重启就是了。"
蔺逐生不再说话。他知道鲍决的脾气,这个人一旦决定要扛什么,就会一直扛到彻底被压垮为止。
车开到小区门口,鲍决下车时说了声"谢谢",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蔺逐生看着他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门禁后,像看着一个走向既定终点的囚徒。
他在车里坐了很久,直到保安过来询问,才发动车子离开。
鲍决回到空荡荡的公寓,湿衣服都没换就倒在沙发上。手机上有母亲的未接来电,还有李薇发来的消息:
【明天见面谈。】
他盯着天花板,想起刚才在车上蔺逐生问他的话。为什么要结这个婚?因为合适,因为应该,因为所有人都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就像他选择计算机专业,选择进大厂,选择每一步都走在最"正确"的轨道上。
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过年时亲戚送来一箱苹果,母亲会把最烂的挑出来自己吃,把最好的留给他和弟弟。
"你要争气,"母亲总是说,"以后过上好日子,就不用吃烂苹果了。"
现在他过上了"好日子",却觉得自己成了那个被精心包装、实则内里已经开始腐烂的苹果。
第二天见到李薇时,她依然妆容精致,举止得体。他们在一家咖啡馆坐下,李薇开门见山:
"我父母对昨天的见面很失望。"她说,"他们认为你家庭的环境和我们差异太大,以后会有很多问题。"
鲍决搅拌着咖啡,没有说话。
"但我认为这是我们可以克服的。"李薇看着他,"只要你愿意和你父母划清界限,至少在经济上。我们可以签订婚前协议。"
鲍决抬起头。李薇的眼神很平静,像是在讨论一个商业并购案。
"我弟弟还在上学,我爸妈......"
"那是你的原生家庭,不是我们的。"李薇打断他,"我们要建立的是一个新的家庭。你必须做出选择。"
鲍决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她聪明,漂亮,理性,是他曾经认为最理想的伴侣。但此刻,他只觉得他们之间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看得见,摸不着。
"我需要考虑。"他说。
李薇点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个回答。"好,我给你三天时间。"
她起身离开时,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决绝。
阿莱来找鲍决纯属意外。他在蔺逐生的工作室喝多了,迷迷糊糊拨错了电话。
"生哥......我......我器材又被扣了......"阿莱在电话那头大着舌头说。
"我是鲍决。"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阿莱像是突然清醒了:"操,打错了。"
但他没挂,反而嘿嘿笑起来:"是鲍工啊......听说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鲍决握着手机,没说话。
"你们那种日子啊,"阿莱自顾自地说下去,"看着光鲜,其实没劲透了。生哥说得对,都是笼子,金的笼子和铁的笼子,有什么区别?"
"蔺逐生这么说?"
"他不说,但我看得出来。"阿莱打了个酒嗝,"他心里还惦记着你呢,别看他整天换人。你们这种人啊,就是活得太累,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放不下。"
鲍决站在窗前,看着楼下车来车往。他突然问:"你在哪?"
半小时后,鲍决在一个破旧的酒吧找到了醉醺醺的阿莱。阿莱看到他,咧嘴笑了:"还真来了啊。"
他给鲍决倒了杯酒:"来,敬你一杯,敬我们这些......这些被困住的人。"
鲍决接过酒杯,一饮而尽。烈酒烧灼着他的喉咙,他却觉得痛快。
"你知道吗,"阿莱凑近他,满嘴酒气,"生哥那天拍完团建回来,一个人坐在工作室里发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看到你在那儿,像个......像个快要溺死的人,却连伸手求救都不会。”
鲍决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们啊,"阿莱摇摇头,"一个拼命往笼子里钻,一个拼命往外逃,其实都是害怕。害怕什么?我也不知道......"
那晚鲍决喝了很多,威士忌一杯接一杯,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积压在胸腔里的什么东西浇灭。阿莱早就醉眼朦胧,扒着他的胳膊,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
"鲍工...你是不知道...生哥他...嗝...他过得也没看上去那么光鲜..."阿莱大着舌头,手指在空中胡乱比划,"就上周,为了你那破展,就是贴了你那堆旧照片那个...程胖子那边压价,预算砍了一半,生哥自己垫钱做的框...妈的,最好的无酸卡纸,他说...他说不能糟蹋了那些片子..."
鲍决捏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还有...还有他那个《荒原》系列,程胖子看上了,说能炒...让他改,加点儿‘希望’的元素,我操,荒原里加希望?那不是往咖啡里兑洗脚水吗?生哥不肯...程胖子就晾着他...妈的..."阿莱用力捶了一下桌子,酒杯晃荡,"他连着吃了一个月泡面了,真事儿!我看见了!为了省点钱交那破工作室的租金...那地方冬天漏风你知不知道?"
鲍决想起蔺逐生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想起他那天下午在展厅里穿着挺括黑衬衫的样子。那副游刃有余的表象下面,竟然是如此狼狈的挣扎。一种细密的疼痛从他心口蔓延开。
"最他妈可气的是..."阿莱的声音带上了点哭腔,他把脸凑近鲍决,压得更低,酒气混着一种真诚的愤怒,"他半夜...半夜睡不着,就打开电脑看那些旧照片...一看就是半宿...我撞见过好几次...就你那些...他对着屏幕发呆,有时候还...还他妈用手指头摸一下,然后就跟烫着似的赶紧关掉..."
阿莱红着眼睛盯着鲍决:"鲍工,你说...你说他这是图啥呢?啊?一边把自己那点真心宝贝似的藏着捂着,一边为了那几张破纸片子当孙子...你们这些聪明人,脑子是不是都有病啊?”
"别说了。"鲍决的声音沙哑。
"我就要说!"阿莱来了脾气,"你也是!你他妈明明...明明也...却非要跟那个...那个李什么薇结婚!你们俩...一个比一个能装!一个比一个能忍!我看着都他妈累!"
阿莱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割着鲍决的神经。他眼前闪过蔺逐生深夜对着一块冰冷屏幕发呆的样子,闪过他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体面而强撑的骄傲,闪过他指间那枚被摩挲得发亮的旧打火机。
他精心构建的、那个以“正确”和“稳定”为基石的世界,在这些破碎的、关于蔺逐生真实困境的细节面前,开始剧烈地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以为自己选择了更轻松的那条路,却发现这条路同样布满荆棘,而且,它通向的是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荒原。
最后阿莱彻底醉倒在了桌子上,脑袋枕着胳膊,发出含糊的鼾声。鲍决推了推他,毫无反应。
"喂,醒醒。"鲍决拍了拍他的脸,"你家在哪?"
阿莱嘟囔了一句,把头埋得更深了。
鲍决叹了口气,在阿莱口袋里摸索片刻,找出手机,用他的指纹解锁。通讯录里,"生哥”排在第一个。
电话响了三声就被接起,蔺逐生的声音带着睡意:"又怎么了?"
"是我,鲍决。"
电话那头沉默了。
"阿莱喝醉了,"鲍决说,"在我这边。我不知道他住哪。"
"地址发我。"蔺逐生说完就挂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蔺逐生推开酒吧的门。他穿了件皱巴巴的卫衣,头发凌乱,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
他看到鲍决时愣了一下。鲍决坐在阿莱旁边,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什么时候又开始抽烟了?"蔺逐生问。
"最近。"鲍决把烟摁灭,"他一直在说你的事。"
蔺逐生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走到阿莱身边,拍了拍他的脸:"醒醒,回去了。"
阿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蔺逐生,傻笑起来:"生哥......你来啦......我跟鲍工喝酒呢......"
"知道了。"蔺逐生架起他,对鲍决点了点头,"谢了。"
"我帮你。"鲍决起身,扶住阿莱的另一边。
三人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夜风一吹,阿莱突然挣脱他们,跑到路边吐了起来。
蔺逐生站在他身后,轻轻拍着他的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鲍决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刻的蔺逐生,和他记忆中那个任性张扬的少年判若两人。岁月在他们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只是以不同的方式。
吐完之后,阿莱清醒了些,靠在蔺逐生身上嘟囔:"生哥......我错了......下次不喝这么多了......"
"闭嘴。"蔺逐生说,语气却不凶。
他把阿莱塞进出租车后座,然后转身看向鲍决:"你......没事吧?"
鲍决摇摇头。
蔺逐生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那......走了。"
看着出租车尾灯消失在街角,鲍决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
他拿出手机,看着李薇的对话框。输入框里的字打了又删,最后只发出一条:
【不用等三天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