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二宝来了 不是

作品:《我在现世给人鱼当保姆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虔诚而哀恸地描摹着那张沉睡的、再也不会醒来的脸。他凑过去,用尽了此生最后的温柔,将一个吻轻轻地、珍重地印在了那双已经失了血色、微微泛白的唇上。那里再也没有了过往的灼热与霸道,只有僵硬的、属于死亡的冰冷触感。


    “九艉……”他贴着他的唇,用气音呢喃出这个名字,仿佛怕惊扰了他的长眠。


    这个吻,是告别,也是约定。


    他缓缓直起身,脸上最后挣扎与痛苦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一种万念俱灰后的决然。他的手伸向轮椅侧面的一个暗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只有小指长短的玻璃瓶。瓶中装着清澈透明的液体,在太平间惨白灯光的照射下,折射出一点冷酷的光。


    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后的礼物,高纯度精炼的河豚毒素,一滴,就足以在几分钟内,让一切归于沉寂。


    没有了九艉的世界,不过是另一座更庞大、更空旷的停尸房。他将他从深渊中捞起,他便不能让他独自回到黑暗里去。身后事也早已安排妥当,那份签好字的遗嘱,就静静地躺在轮椅坐垫下的夹层里。


    辞穆只想和他死在一起。黄泉路上,他来陪他走。


    “咔哒。”


    一声微乎其微的脆响,在这死寂得连呼吸声都显得多余的停尸间里,突兀得像一声惊雷。


    辞穆正要拧开瓶盖的手指僵住了。那决绝赴死的平静面具,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缓缓抬起眼,视线重新落回那张沉睡的脸上。


    又是一声“咔”。


    这一次他看清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从九艉的眉心出现,像蛛网般迅速朝着脸颊蔓延。那原本白玉般的肌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所有光泽,变得灰败、干枯,如同被烈日暴晒了千年的古老陶器。


    “不……”辞穆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抽气,那瓶装着他解脱希望的河豚毒素从他失去力气的手指间滑落。


    “哐啷——”


    小小的玻璃瓶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清脆地弹跳、翻滚,最终停在惨白的灯光下,里面的液体折射出无情的光。


    可辞穆已经看不见了。他的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裂纹蔓延过九艉的脖颈,划过那片他刚刚亲吻过的胸膛。裹尸袋里的身躯,那曾是他整个世界支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无法理解的、恐怖的崩解。皮肤、血肉、乃至于骨骼,都在无声地化作灰败的齑粉,从洁白的布料缝隙中簌簌落下。


    “九艉!”


    一声凄厉的、完全变了调的哭喊撕裂了辞穆的胸膛。他疯了般地驱动轮椅猛地前冲,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双手穿过被拉开的拉链,试图去拥抱、去挽留那正在消散的躯体。


    然而,他只抱住了一捧冰冷的、粗糙的灰烬。


    那坚实的胸膛,那被炸毁的残躯,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指缝间流沙般逝去。他徒劳地收拢手指,想要抓住哪怕一小片属于爱人的残骸,可什么也留不住。最后,轮椅的冲力让他失去了平衡,整个人狼狈地栽倒在金属停尸床上,怀里只剩下了一样东西。


    九艉的头颅。


    那崩解在颈部诡异地停止了。辞穆颤抖着,心碎欲裂地将那颗头颅捧在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后的珍宝。他再也抑制不住,积攒了满腔的悲恸化作滚烫的泪水,一颗颗砸在那已经变得灰败的鼻梁上。


    就在这时。


    “咔。”


    一声轻响从他捧着的头颅内部传来。


    辞穆浑身一僵,惊骇地低下头。在泪眼模糊的视线中,九艉那双他刚刚才用尽温柔亲吻过的、冰冷僵硬的唇,正以一种非自然的、机械的姿态缓缓张开。


    随着嘴唇的开启,一幕离奇到让他忘记了哭泣的景象出现了。在九艉张开的口中,没有干涸的口腔与舌头,取而代之的,竟是一汪清澈见底、微微晃动的水。那汪水凭空出现,盈满了整个口腔,在太平间顶灯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点幽幽的、不可思议的微光。


    辞穆的思维彻底停滞了,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只是呆呆地、空洞地凝视着怀中头颅口内那汪不可思议的清泉。悲伤与惊骇在他体内冲撞,让他连呼吸都忘了。


    那汪清泉的边缘,九艉那因失水而显得灰败尖锐的牙齿,突然被一只小得不成比例的、近乎透明的“手”给轻轻搭了一下。那动作与其说是触碰,不如说是一次无力的依靠。


    辞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跳了一拍。幻觉吗?


    他已经悲伤到疯癫了吗?


    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怀里的头颅,另一只手却凭着本能,摸索着伸向口袋。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着他汗湿的掌心,他用抖得不成样子的指尖,好几次才划开了屏幕,点亮了手电筒。


    一道惨白刺目的光柱,猛地刺破了太平间的昏暗,精准地投射进那张开的口中,照亮了那片诡异的水域。


    光线下,一切都无所遁形。


    辞穆的瞳孔在瞬间缩成了针尖。那汪清澈的水中,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生物正蜷缩着。它有着一头如燃烧火焰般的红发,和一条色泽一模一样、布满细密鳞片的鱼尾。那红色,辞穆至死也不会忘记,那是属于九艉的颜色,是熔岩与深海落日交融的色彩。


    这个小小的生灵,就像一个被完美复刻、又被缩小了无数倍的九艉。它用纤细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双臂,以及那条用力卷曲的尾巴,死死地、珍而重之地抱着两颗圆润的、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物体。


    珍珠……


    辞穆的脑海里仿佛有惊雷炸开,混沌的思绪被一道闪电劈开。他想起来了,那不是普通的珍珠!那是九艉从不离身的,用一根坚韧的鲨鱼筋串起来,挂在脖子上的三颗“珍珠”!是他们尚未孵化的孩子,是九艉向海神虔诚求来的、属于人鱼的卵!


    爆炸发生的瞬间,热浪与冲击波吞噬一切的前一秒,九艉在做什么?他一定是将这串承载着他们未来的项链,用尽最后的力量和魔法,藏进了最安全的地方。而他自己的血肉之躯,则化作了抵挡一切伤害的、最后的屏障。那诡异的崩解,那化为齑粉的身躯,原来……原来都是为了保护它们。


    这个念头让辞穆的心像是被活生生撕开,剧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狂涌而上,淹没了他的理智。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小小的、红色的身影,它有着和九艉如出一辙的、没有眉毛的光洁眉骨,紧闭的双眼,甚至连那微微抿起的唇线,都带着一丝如出一辙的倔强。


    如果……如果这三颗卵中,有一颗已经孵化……


    如果这个红发红尾,连容貌都酷似九艉的小人鱼,就是他们的……


    “二宝……”


    一个破碎的、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辞穆干裂的唇间溢出。这不是幻觉,不是他濒死前的疯癫。这是九艉用自己的生命和全部的爱,留给他最后的,也是最不可思议的礼物。


    就在几分钟前,他想奔赴死亡,追随爱人的鱼尾而去。


    他甚至已经冷静地为苗苗想好了退路,天真又野性的孩子,可以托付给美莎。他自欺欺人地想,同样失去了至亲的美莎,一定会将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苗苗身上,两个孤独的灵魂可以相互取暖。只要安排好这一切,他就可以毫无牵挂地,去那个没有九艉的世界里,寻找九艉。


    尖锐的自我厌恶猛地刺穿了心口,比失去九艉的悲恸更加酸涩。


    多么卑劣,多么自私。他竟然想用别人的善良和爱,来为自己的懦弱和解脱铺路。他竟然盘算着如何让别人来承担他留下的责任,只为了自己能安心地结束这痛苦的一切。


    原来他这样的大人,骨子里就是这般丑陋不堪。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辞穆的视线死死地黏在那片由手机光柱照亮的、不可思议的“水域”里。他的呼吸依然凝滞着,心跳却擂鼓般狂乱。二宝来了。


    这个小小的生灵,和苗苗是完全不一样的。苗苗已经长大了,他有双腿,可以在陆地上奔跑,除了耳后的腮,他几乎与人类无异。可二宝呢?


    他那么小,那么脆弱,还有一条属于深海的、无法隐藏的鱼尾。


    这样一个纯粹的人鱼幼崽,在这冰冷坚硬的人类世界里,要如何生存?


    又能交给谁?


    辞穆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托付的人。


    更何况……他长得和九艉那么像。


    辞穆的指尖无意识地颤抖着,手机的光束也跟着晃动起来。那张脸,小得只有他的指甲盖那么大,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用最精细的刻刀,完美复刻了九艉的模样。那光洁的、没有眉毛的眉骨,那紧抿时带着倔强弧度的唇线,甚至连那蜷缩沉睡的姿态,都带着九艉独有的、令人心安的宁静。


    那不是模糊的相似,而是一种跨越了生死的烙印。辞穆仿佛能透过这张小脸,看到九艉在对他微笑,看到他用尽生命最后的火焰,为他点燃了这唯一的、摇曳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