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宋争尔的熟人。


    年级主任、班主任、程雪、叠弹壳那天出现的男人，一个同样穿着校服的女同学——宋争尔之前在社团活动见过她，是隔壁班的阮玲，还有他们班班主任。


    “我这是犯什么天理了吗……全英雄阵容都给我刷新出来了。”宋争尔喃喃。


    裴谨程没听清她在嘟囔什么，微微侧过头，“嗯？”


    宋争尔对上他的视线，吐了口气，讪讪笑道，“没什么，我瞎嘀咕呢。”


    说着无意识地想摆摆手。


    嗯？！


    宋争尔盯着被她举高的手臂，一如既往的纤细、白皙。


    还有贴在腕部位置的另一只手，肤色稍微深一些，隐约还能看见皮肤下静静流淌的青色血管。


    她目光上抬，对上了裴谨程的眼睛。


    对方难得怔了一瞬，然后很快卸力松开，收回了手，也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宋争尔抿了抿唇，心情忽然格外轻快起来。


    这时，眼尖的年级主任瞄到了门口的人影，喊道，“进来！”


    办公室里其余的人齐齐看了过来。


    宋争尔先迈进了办公室，一副“不管什么事先老实认错了”的姿态，脑袋轻垂，但背挺得笔直。


    “这次让你来不是批评你，不用‘面地思过’了。”年级主任的语气有点无奈，“谨程，把门关上。”


    身后走廊嬉笑打闹的声音即刻被隔绝在外。


    年级主任沉吟：“这件事情，我想还是让徐教练来说吧。”


    站在桌边的男人与他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开口道，“宋争尔同学，阮玲同学，你们好。先做个自我介绍，我是市射击队的教练徐峰。”


    说到这里，宋争尔已经大概猜到了这次谈话的目的，她看向了角落的阮玲，发现阮玲也正看着她。两人心有灵犀般，又同时看回了徐峰的方向。


    “……简单来说，市射击队目前面临编制人员不足的情况，所以在市中学开展了二轮选拔，希望能够遴选合适的、有潜力的孩子加入射击队，补充队伍力量。在初步选拔中，两位同学的优秀表现完全符合要求，所以我今天特地来贵校，邀请你们来基地实践一周，体验感受下射击这项运动，最后是否留下，当然还是看你们的意愿。”


    窗户向外开得很大，空气一秒不停地在流动，办公室里却静悄悄的。


    宋争尔的掌心黏着衣角，方才同裴谨程接触过的地方早已降温，这会儿又有了升温的迹象。她恍然感受到脉搏在跳动，带动着一线向上的心脏，发出有规律的响声。


    加入射击队，意味着她今后不是只能在屏幕外观看千里之外的裴谨程，而是可以站在一个赛场，甚至就在他的身旁。


    有一个念头，在心底埋藏最深处的地方悄悄萌芽。彼时的她，还单纯地认定为，这只是一如既往对裴谨程的追逐。


    “我……我想问，去射击队的话，是不是就要走特长生的路线，不能经常回来上学了？”阮玲涨红了脸，语气紧张，宋争尔能看到裤管下她的腿还轻微发抖着。


    徐峰想了想，说，“如果你愿意留在射击队的话。”


    “徐教练，如果这样的话，那我认为阮玲还是不太适合射击队的。”沉默良久的隔壁班班主任蓦然说话。


    “阮玲她成绩好，正常读书肯定能考个211往上，没有必要赌一个未知的未来。再说了，高二了才走这条路，是不是晚了点？我想也得跟家长们商量下吧。”


    这番话说得决断，宋争尔没忍住看了眼阮玲，果然她已经泄了一股气，苍白地游转眼神，不知道定点落在哪里。


    宋争尔的班主任则是听出了另一种意思，不高兴地反驳道：“刘老师，您这话说的。争尔虽然现在成绩不如阮玲出彩，但人是聪明的，只要肯努力，我相信最后也能上个不错的大学。”


    两人明里暗里护崽的争论下，宋争尔察觉到裴谨程靠近了点。


    他低声问道：“你怎么想的？”


    宋争尔晃了晃脑袋，马尾也随之摆动，宛如柳枝摇曳。


    她哼哼地莞尔一笑，问：“你怎么猜的？”


    啧。


    裴谨程转过头，不说话了。想了想，又笃定地开口：“去。”


    这下换成宋争尔满头疑惑：“你怎么知道？”


    裴谨程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唇角，用只有两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我还能不知道我女儿吗？”


    “……”问了也白问。


    “各位老师，我想这件事情还是交给孩子们来决定吧。”女声明亮，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程雪笑眯眯地说，“我曾经也在给谨程做未来规划时犹豫过、纠结过，最后是谨程自己选择的射击这条路。我想，没有人能比孩子们自己更了解心里真正的声音。”


    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人影早已消失，空空荡荡的。上课铃打过一轮，这时候所有人都在教室里。


    宋争尔和裴谨程一前一后地走，默契地放慢了步速，谁也不想这么快回去。


    裴谨程垂眸，语气轻柔得像在哄小朋友：“真的决定了？”


    宋争尔一顿，笑容粲然：“怎么你看上去还有点闷闷不乐的？不是正中你猜测的靶心吗，虽然猜对了也没有奖励。”


    裴谨程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没有不开心。”


    正好路过一间在全班集体朗读英语课文的教室，朗朗书声整齐划一 。


    裴谨程的声音轻飘飘地躲在两个段落的缝隙里：“只是在想你会不会后悔。”不是现在，而是很久以后。


    宋争尔停下了脚步，裴谨程见状也跟着停住。


    她眉头紧蹙，慢吞吞地问出来那个问题，“……你后悔了吗？”


    裴谨程沉默了下，说：“没有。”


    宋争尔的笑意敛得干净，心里莫名觉得有点空落落的。


    -


    宋争尔拿着年级主任给的出门单条，畅通无阻地走出了校门。不远处，宋父的车正停在马路边。


    上车前，她回头看了眼沐浴在夕阳里的校园，笨重的顶楼大钟还在沿着原定轨迹一格一格地走，有只腹背染绿的黑鸟扑棱着翅膀从钟前飞过，被银杏树枝干挡住，消失在了远处的天空。


    吸入鼻腔的空气温暖干燥，又有丝丝的清新。


    晚上吃饭时，宋争尔想到自己要说的话，竟然有点喉咙发紧。


    她刻意地挠了挠眉毛，再摸了两下脸颊，才清清嗓子郑重道：“爸、妈，我有件事情想宣布。”


    宋父宋母对视一眼，皆为女儿这般不寻常的举动惊讶，又觉得这小孩装大人的做派好笑，不由得眼角弯出皱纹。


    宋母用开玩笑的语气哄她：“怎么了，又考了倒数第一，老师要求家访？”


    宋父亦是帮腔：“还是物理再创新低，模拟学考打破33分的记录了？”


    “……”


    宋争尔决定在宣布之前先维护下自己岌岌可危的尊严。


    “那是答题卡的机器故障了，又被人踩了一脚，我原本的分数是53分！”


    好像……听上去更没尊严了。


    宋争尔决定翻篇。


    “我真的要说正事，不许插科打诨！”她竖起左手食指，一脸严肃。


    宋父宋母配合地正襟危坐，认真地看向女儿，尽管两人眼底都藏不住宠爱的笑意。


    宋争尔开头就抛出重磅炸弹：“我决定加入市射击队，走体育特长生这条路。”


    紧接着不给父母思考和回应的时间，又马上用最快的语速补充：“前两天射击队来学校选拔，你们的女儿，我，本人过于优秀，被慧眼识珠的教练相中，邀请我去基地体验一周，再正式上编制。”


    说完，宋争尔左手端碗、右手握筷，开始假装大快朵颐地吃饭，心虚地等待着父母的反应。


    宋父很快反应过来：“争尔，这件事情没有在和爸爸妈妈开玩笑吧？”


    宋争尔摇了摇头。


    宋母沉默了一会，才娓娓道来：“争尔，爸爸妈妈知道你一直不甘心在学习上比别人跑得慢，你愿意主动参加选拔还通过了，其实妈妈是很高兴的。”


    听到这个开头，宋争尔反而手上动作僵住，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妈妈很乐意看到你尝试不同的可能性，但也不愿意你十六七岁的年纪，天天泡在艰苦的训练里。你知道谨程，每天五点多就起床去晨跑，一跑就是十圈，听说还要扛枪什么的，一天下来腰酸背痛，最开始程阿姨都劝他放弃的。”宋母的音色本来就温柔，这两句话说下来，更是像在用声音抚摸着宋争尔躁动的心一般。


    宋父沉重地点点头，赞同地接话：“妈妈说得很对。争尔，如果你是当作一个业余爱好来发展，那么爸爸支持你，也可以周末带你去俱乐部体验，但是从事专业射击运动，或许你可以再考虑考虑。”


    宋争尔阖了阖眼，再度睁开时，眼里已经镀上了坚毅。


    她第一次用铿锵有力而充满决绝的语气向父母辩驳：“我想好了，我要加入射击队。裴谨程可以天天早起跑步，我也能做到。”


    然而宋父的表情依然凝重，态度也是从小到大罕见的强硬。


    他说：“你知道爸爸妈妈不会同意的，争尔。你现在在人生的第一个交叉口，不论你对或错，爸爸妈妈会永远在下面准备接住你，但未来的某一天，如果你后悔了，这一切就来不及了。”


    宋争尔的心迅速凉了一截，从没想过，她会在加入射击队的第一步就遇到这么大的阻碍。


    僵持之下，她摸索着拿出手机，在桌子底下调出了裴谨程的聊天页面。


    上面还留着他们最近的一次对话。


    她祝贺裴谨程夺冠。


    裴谨程只回了简单的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