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作品:《京港来信

    大家移步餐厅,依次入座。


    贺闻晟坐在主位,温舒岚紧挨着他,贺欣芯则坐在贺惟之和季未宁的对面。


    餐厅的灯光是精心调试过的暖金色,落在铺着象牙白暗纹桌布的长餐桌上,映照着成套的银质餐具,折射出冰冷而考究的光芒。


    空气中弥漫着精致菜肴的香气,却无法驱散那股无形的紧绷感。


    季未宁在贺惟之身侧落座,背脊挺直得近乎僵硬。她余光扫过主位上不怒自威的贺闻晟,又掠过对面贺欣芯毫不掩饰的好奇目光,最后落在温舒岚那张永远带着虚假微笑的脸上。


    困惑如同藤蔓缠绕心头——贺惟之亲自接她前来,温舒岚强调她的“儿媳”身份,贺闻晟虽疏离却也默许了她的列席……


    他们究竟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或者说,这场家宴,究竟要试探到什么程度?


    侍者无声地上前,动作精准如机械,为每人面前的酒杯注入深宝石红色的液体。


    贺惟之的手自然地搭在餐刀旁,指节分明,姿态看似随意,却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警觉。


    “尝尝这道松茸炖鸡汤,厨房熬了足六个时辰。”温舒岚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女主人的周到,目光落在季未宁执起汤匙的动作上。


    “谢谢母亲。”季未宁依言舀起一小勺,汤色清亮,香气扑鼻。她动作优雅,手腕稳定,汤匙边缘没有发出丝毫碰撞的声响。


    入口的汤汁鲜美醇厚,她却如同嚼蜡,全部的感官都用来接收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形压力。她能感觉到温舒岚在衡量她用餐的仪态,贺闻晟偶尔扫过的审视目光,以及贺欣芯那几乎要穿透她脸上温婉面具的探究眼神。


    “嗯,味道确实不错。”贺惟之尝了一口,淡淡地评价了一句,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放下汤匙,目光投向贺闻晟,“父亲最近气色不错,项目进展还顺利?”


    贺闻晟“嗯”了一声,并未抬眼,专注于切割盘中的牛排,刀叉与骨瓷盘接触,发出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脆响。“老样子。倒是你,海城那个并购案,收尾要干净利落,别留尾巴让人诟病。”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明白,已经在收尾阶段了。”贺惟之应道,语气同样公事公办,仿佛在汇报工作。父子间的对话简短而冰冷,充斥着公事化的信息交换,不见半分温情。


    这冰冷的互动,却让季未宁更清晰地意识到,贺家这潭水,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冷。


    “哥做事向来是很有分寸的。”贺欣芯忽然插话,语气带着点娇憨,又似乎意有所指。她托着腮,目光从贺惟之脸上溜到季未宁身上,“不过嫂子刚进门,肯定还不习惯吧?我们家规矩是多了点。”她眨了眨眼,笑容天真,话里的钩子却若隐若现,“尤其是妈,最看重这些了,对吧妈?”


    温舒岚轻轻用丝帕按了按嘴角,没有直接回答女儿,而是将目光投向季未宁,唇角的薄冰似乎融化了一点点,透出一点虚假的和煦:“欣芯这孩子被惯坏了,说话没轻没重。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重要的是一家人,心要齐。”


    “心齐”两个字被她咬得格外清晰,目光在季未宁和贺惟之之间意味深长地打了个转。


    季未宁心中一凛,这哪里是家常闲话,分明是在敲打她,提醒她时刻记住自己的“位置”和“本分”——作为贺惟之的妻子,她必须与他“心齐”,成为一体,不容有二心。


    季未宁放下汤匙,迎向温舒岚的目光,脸上温婉的笑容如同精心绘制的工笔画,没有丝毫破绽:“母亲说的是。家和万事兴,规矩也是为了这个‘兴’字。”她的回答既承认了规矩的存在,又巧妙地将它归结为“家和”的目的,避开了锋芒,显得柔顺而识大体。


    温舒岚眼底的审视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季未宁这四两拨千斤的回应,又添了几分深沉的探究。她似乎还想说什么,贺闻晟却放下了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角,那细微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形的信号,餐厅瞬间安静下来。


    “未宁,”贺闻晟突然开口,声音浑厚,目光第一次真正聚焦在季未宁脸上,带着一种穿透表象的力量,“听惟之说,你工作能力很强。” 他的语气听不出褒贬,“有没有想过来京州发展?”


    季未宁这才恍然大悟,今天这顿‘家宴’竟是鸿门宴。


    “我暂时还没有离开港城发展的打算,毕竟我的家在港城。”她表明了立场,说完又瞥了眼眼身边贺惟之,他没什么表情,淡然地给她夹了块鱼。


    季未宁话音落下,餐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贺闻晟的目光沉甸甸地落在她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波澜,却像探针般直刺人心,仿佛在衡量她话语中的每一分真实与保留。他并未立即回应,只是端起酒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深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泽,映照着他纹丝不动的表情。


    季未宁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温婉的坐姿,指尖却在桌布下悄然收紧。


    温舒岚的轻笑打破了沉寂,声音柔和如丝绸,却裹着锋利的试探:“港城确实是个好地方,繁华又自在。未宁这份恋乡之情,倒是难得。”她放下手中的银叉,视线在季未宁和贺惟之之间轻轻滑过,嘴角那抹薄冰似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不过,贺家的根在京州,一家人总归要在一处才好照应。”这话看似体恤,却暗藏机锋,将“一家人”的重担不动声色地压向季未宁,暗示着她的“恋乡”或许会成为贺惟之的负累。


    季未宁的背脊绷得更直了,她能感觉到贺欣芯投来的玩味目光,像细密的针尖,扎在她竭力维持的平静表象上。


    贺惟之忽然搁下餐刀,金属与骨瓷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他侧过脸,看向季未宁,声音低沉而平稳,说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她在港城的团队离不开她,眼下时机也不成熟。”他的话语简洁有力,像一堵无形的墙,将温舒岚的试探隔开。


    这细微的默契,落在温舒岚眼中,她眼底的探究骤然锐利起来,仿佛嗅到了猎物更深的破绽。


    贺闻晟终于放下酒杯,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叩,那声响不大,却让餐厅里的空气骤然沉降。


    “时机可以创造。”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山岳般的压迫感,目光锁定季未宁,“贺家从不缺资源。重要的是,值不值得投入。”这话像一把双刃剑,既是对季未宁能力的隐晦认可,更是**裸的价码衡量——她的去留,无关情感,只关乎“价值”。


    季未宁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清雅的松茸鸡汤余味在舌尖泛开,却化作一片苦涩。


    她终于彻底明白,这场鸿门宴的核心,从来不是温情接纳,而是冰冷的评估与收编。


    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家常,都是精心编织的网,而她,正站在网中央,感受着那獠牙一寸寸逼近她的肌肤。


    她终于彻底看清了。


    贺家人真正在意的并非季未宁本人,也不是她所代表的季家势力;他们真正看重的是季未宁卓越的商业洞察力和无可替代的价值。通过贺季两家的联姻,贺惟之不仅赢得了社会的高度赞誉和良好声誉,还为京誉集团带来了丰厚的市场机会和巨大的经济利益。因此,即便在婚礼结束后季未宁即刻返回港城,贺家上下也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已经获取了所需的利益。


    而现在,他们正好需要季未宁。


    餐厅里的空气仿佛被贺闻晟那句“值不值得投入”冻结了,只剩下银质餐具偶尔碰触骨瓷的细微声响在死寂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季未宁感觉那道冰冷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将她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细细丈量了一遍,评估着每一分可利用的价值。


    “爸说的是,”贺欣芯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天真崇拜,“嫂子这么能干,肯定值得最好的资源呀。”她转向季未宁,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刚才的针锋相对从未发生,“嫂子,你不知道,最近京州这边有个项目可棘手了,大哥手下那帮人折腾了好久都没进展,爸都发愁呢。”她的话像是不经意间的闲聊,却准确将一个“难题”抛到了季未宁面前,也再次点明了“需要”的缘由。


    温舒岚优雅地用丝帕轻拭嘴角,接过了女儿的话头,声音温婉依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导向:“欣芯说的是‘南湾’那个项目吧?确实卡了有些日子了。”她看向季未宁,唇角的薄冰似乎又化开了一丝,透出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未宁,你是一名律师提供专业的金融解决方案服务的律师。眼下这局面,恐怕只有你亲自出面斡旋才能帮助惟之。毕竟,贺家的事,也就是你的事。”


    她将“贺家的事”与“你的事”悄然划上了等号,无形的绳索无声地缠绕上来。


    贺闻晟没有言语,只是那双眼睛依旧锁在季未宁脸上,等待着她最直接的反应。那目光无声地施加着压力,仿佛在说:展示你的价值,证明你值得贺家“投入”的“资源”。


    这场家宴的本质——不是温情脉脉的团聚,而是一场**裸的交易宣告。


    她,季未宁,这个被贺惟之亲自迎回“家”的新妇,不过是一件被贺家重新估值、并即将投入使用的特殊“资产”。


    之前的疏离、审视、乃至贺欣芯的挑衅,都不过是这场评估的前奏。


    京誉集团庞大的商业机器需要她这块关键的拼图去润滑某个卡死的齿轮,而贺闻晟和温舒岚,正在用最“体面”的方式,向她下达这不容拒绝的指令。


    “这些还得听听惟之的想法,毕竟他也有话语权。”季未宁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把矛头指向了贺惟之。


    贺惟之的视线从季未宁脸上缓缓移开,迎向父亲贺闻晟那深不见底的目光。他并未立刻接话,指尖在光滑的银质餐刀柄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带着一种深思熟虑的沉稳。


    “南湾项目,确实遇到些阻力。”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餐厅里清晰地回荡,带着惯有的掌控力,“不过,症结不在港城那边的关系,而是本地审批环节出了点意料之外的插曲。”他目光转向温舒岚,语气平淡,却精准地将“需要季未宁”的预设前提不动声色地卸去了一半,“未宁在港城根基深厚不假,但让她现在介入南湾,时间仓促,反而容易打乱我们原有的部署。”


    他端起面前的水晶杯,抿了一口红酒,深红的酒液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峻:“父亲刚才也说了,收尾要干净利落。我的团队已经在处理,最迟下周会有明确结果。”他放下酒杯,目光重新落回贺闻晟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如果还是确实需要外力破局,再请未宁援手,也不迟。现在让她贸然介入,信息不对称,风险更大。”


    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肯定了季未宁的价值作为“备选方案”,又用“风险”和“部署”维护了她当下的“不便”,更以实际的时间节点和“处理中”的现状,将温舒岚和贺欣芯抛出的难题稳稳接住并暂时搁置。他并未直接拒绝贺家的“需要”,却巧妙地将主动权牢牢攥在了自己手中,为季未宁筑起了一道暂时的屏障。


    温舒岚唇边那点虚假的和煦彻底消失了,眼底的探究化为一片冰冷的审视。


    贺惟之如此明确地维护季未宁的“不便”,甚至不惜直接反驳她提出的“斡旋”方案,这超出了她预想的“默契配合”的剧本。她看向贺惟之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且冰冷的评估。


    家宴因贺闻晟感到不适而提前落幕。告别之际,他刻意提及季未宁的父亲,言外之意是暗示,如果季未宁不能顺从地当贺家儿媳,他不介意从她最亲近的人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