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衣冠冷(一)

作品:《富冈义勇说好

    「衣冠休冷,故人尚未渡易水。」


    那些遥远的,陈旧的,教人碎骨又断肠的。


    大正某某年,深秋,东京浅草。


    观音寺附近一处地段极好的宅邸,典型的木制平屋建筑如今物去人静,灯火昏昏。


    露重枫红的时节,九月授衣的凉意已侵身入发。此地少山,林木一去葳蕤,白日里空阔的高天与熙日照彻万川晴明,入了夜便褪现出一种近乎冷淡的,已然沉着下来的物之本色。远远庭院里的惊鹿笃笃作响,天心月圆,饱满的月光暖雪似的缓缓降落,天地捻一线而明,楼檐阴影在实木缘侧上切出泾渭分明的明暗两界,有人倚坐其间,沉默着把腿浸入这样的月色。


    风烟俱净的好天气,枫叶疏影里,仿佛万类皆自由,适合酣眠,宵游,讲月色真美,也适合千里奔行,抽刀出鞘,逢魔斩鬼。


    但静坐的人在读信。


    信,各式各样的信,像是春风带至此地的关东樱般层层叠叠地散在他手边,有些已经被拆,有些则分毫未动。


    信封是常见的牛皮纸,挺括、平整、无甚折痕,正面都被方正地贴好了邮票盖上了邮戳,上书规规矩矩的竖写小字,写明的寄信人姓名不一而足,收信的倒是同一个人,左上角署就的日期参差不齐,断断续续最早竟可追溯到上一年。


    满月飞光,月色合在那人脸上,照出流畅的眉目线条,他低垂眼睫,目光松松笼在手中淡色的信纸上不知着落,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在发呆。


    这封来信是三个月前寄到他手里的,他想,来信人是没见过的名字。这不寻常,他无甚可称亲近的故旧,亲缘也淡薄,完成那场他追逐痛恨半生的使命后自认已此身无用,便顺他人好意落居于此,无甚上心便并无大张旗鼓的迁居动作与对他人的知会,故而所知他如今住址的人没有几个,因此也显得这张不知怎的送到他面前的薄纸分外蹊跷。


    他还记得他按故人指示来到此宅门前时自己投射在门扉上的瘦长影子,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天边晚霞一路沸沛翻涌,稠丽得好像下一秒就要烧到他身上。披着这样的云火与一路上的仆仆风尘,他拿出钥匙推开门。庭院的布局是经典的前庭后室,整体坐北朝南,偌大宅邸算是闹中取静,因临近观音寺,附近多植红枫,层层掩映地为之辟了番清净,少人打扰。他自住进这里就不常出门走动——大正年间已经有体量较大的店家提供送货上门的服务,此地邻里又多远隔,住到现在他连能互换姓名的对象都没几个。离群索居,避不见人,这样的生活在这个先进与保守,新与旧矛盾愈发明显的时代洪流中倒也称得上一句自娱自乐,僻静自在,只是平日里推门开窗,万籁声色隔在外面只得闻不得入,到底还是缺了些所谓安居乐业的活气。


    不过这点此间主人大概不怎么在乎。


    这里的主人不在乎很多事,如果观察前者的日常起居便能轻易而确凿地得出这个结论。衣着,吃食,起住,出行,一切都维持在最基本的生活水平,好像来人是个没有丝毫物欲的苦行僧,又好像只是个暂住此间命不久矣的薄命鬼。


    夜色渐深,周遭温度缓缓下降,淡薄的凉意附在身上。廊下读信的人身体并不好,从右侧他那空荡荡的衣袖到留有过分多衣料的腰间无不证明这点,他或许该就此折回温暖的房内去享受安眠,也当然可以加件衣服提来盏落地灯返回来继续与信、过往、月亮发呆,但不管怎么说,他该做点什么:既然是独居,身体又多有不便,若不想吃不必要的劳病皮肉之苦,便总得有一二照顾好自己的自觉。


    但是他只是读着信。那已经被翻来覆去咀嚼过无数次的字句依次滑过他眼底,他不置可否,只折到信尾注视着来信之人的署名。


    樱井直谷,他默念。


    他按时取门前邮箱的信件,当然知道这个名字还出现在后来三五封来信的信封上,名字的主人维持着每隔十余天寄出一封的频率,带着股沉默的、隐隐期待的坚持。只是持信人同样执拗,他已经知道了前者所来为何,因此后来的字函再未拆开过:这位樱井先生恐怕等不到他想等回东西了。


    信文读完,无可再读,浅淡的呼吸声里,一地月光碎玉。


    今夜月明,此夜似年长。


    今夜月明,谁人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