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作品:《江湖不系舟

    是夜。


    凛冽的山风裹挟着初冬的寒意,掠过光秃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看守的弟子裹紧单薄的青色外袍,困倦地打了个哈欠,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他揉了揉发红的鼻尖,全然没注意风中一闪而过的细微灵力波动。


    男子玄色的衣袂掠过嶙峋山石,像一片无声的阴影飘向洞穴深处。岩壁上凝结的夜露打湿了他的靴尖,却在触及皮肤的瞬间被蒸腾成袅袅白气。


    这是一个用法术隐藏起来的地方,九玄宗的“金麟泉”,专门用来给受到致命伤的弟子疗愈。使用法术将其显现后,入口处垂挂着泛着蓝光的冰晶帘,里面的泉水呈现金色,水面浮动着细碎的光点。


    男子修长的手指解开腰间玉带,玄衣顺着瘦削的肩线滑落,露出布满暗红色纹路的脊背——那些纹路像是有生命般随着呼吸明灭。


    他将全身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蒸腾的水汽立刻染上了淡淡的血腥味。他仰头靠在粗糙的岩壁上,喉结滚动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泉水翻涌起来,一道鎏金般的灵气如同活物钻入他胸口,强行贯通修复淤塞的经脉。


    他浑身剧颤,指节发白地抠进岩缝。灵脉堵塞又强行疏通的声音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这是常人无法容忍的痛,就像有人拿着烧红的铁钎一寸寸捅进骨髓。男人脖颈暴起青筋,却只是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额头沁出的汗珠顺着锋利的下颌线滴落,在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


    经过整整两个时辰的煎熬,泉水终于恢复平静。他的灵脉表面已与常人无异,但内里千疮百孔的裂痕只有自己知晓。这样的痛,他已经连续经历了一月有余,每次刚愈合的经脉不出半日又会重新提取神力然后淤塞,就像不断溃堤的河岸。


    男人湿透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正轻微地喘着气,忽然耳尖微动,偏过头,不作声。


    “言川,我来换了!辛苦你了啊,帮我看了这么久,累坏了吧。”


    爽朗的嗓音伴随着靴底碾碎枯枝的声响由远及近。言川从阴影里走出来,玄铁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状若无事地锤了锤酸痛的肩膀:“还行,还能再替你看一会。”


    时夏上道般给他捏了捏肩:“辛苦辛苦,你回去休息吧,本来能早点回来的,卫家方才来访宗门下了请帖,说明日是卫姝小姐生辰宴,想邀请宗门所有人前去。”


    言川嘴角的笑意霎时没了,斩钉截铁道:“不去,我现在对这卫家长女可没什么好脸色。”


    时夏应道:“可不,当时在场的人没一个接过请帖的,你是没看见,卫家送请帖的人那脸色有多黑,最后还是宗主下了逐客令,那人才灰溜溜离开。”


    言川冷言:“他们应该有点自知之明吧?对少主做了那种事情还想请我们,不去闹事都算我们九玄宗好说话了。”


    倏然,时夏凑近言川,用只有两个人才听见的声音跟他说:“我看见卫姝小姐也过来了。”


    言川:“哈?不是,你确定没看错?不对,她来做什么?”


    时夏:“谁知道呢,还好咱少主前段时间不在宗门里,我记得说是回师门吧?叫什么三千愁,没见过也没听过,反正我听这名字就愁的慌。”


    言川活动了下快要散架的筋骨:“不说了,我去湘堂那边了,快饿死我了。”


    时夏捶捶他肩膀:“走吧我送你一趟,辛苦了啊改明请你吃饭。”


    随着二人交谈声渐远,薛燎潮穿戴好衣物沉默着走出洞口,他来到山脚下不起眼的村屋,推门时刻意放轻动作,却还是惊动了檐下悬挂的风铃。


    “你来了?”


    迎面而来的是卫姝的母亲,姜昱。


    姜昱从药香缭绕的内室迎出来,眼角还带着泪痕。这位曾经名震江南的美人如今鬓角已生华发,自从半月前发现女儿中的是消失已久的蝴蝶蛊,她就暗中联系了他,只因薛燎潮身上有上古神的血脉,而且,他绝对会救卫姝。


    蝴蝶蛊分二种,其一蝴以灵魂为食,中蛊者日渐虚弱,精神萎靡,最终灵魂被蛊虫吞噬殆尽,而蝶,便以骨肉为食,叫人在世上留不下半点痕迹。


    “阿潮…”她抓住少年冰冷的手,触到满掌新结的痂,“阿姝今早能喝下半碗参汤了,多亏你。”


    “等阿姝醒了,我定会告诉她是你救了她,你的心意,她肯定会接受的。那日的事情,你信我,她不是有意的。”


    “不用了伯母。”薛燎潮抽回手,淡淡道,“我已经放下了,我不想卫姝以后与我相处是建立在我救了她之上,那样…对她对我,都不公平。”


    “至于一月前的事情,伯母不必抱歉,卫姝说的不错,她从未说过心悦于我,是我让她当众难堪了。”


    “可是!蝴蝶蛊最为狠毒,为了救阿姝不知道费了你多大心力,我总该感谢和补偿你的。”姜昱急切道。


    薛燎潮对自家女儿如何她都是看在眼里的,姜昱知道,一月前的那场对话彻底葬送了卫姝与薛燎潮的可能性,但是还不晚,只要阿姝想明白…


    “没费多少心力,蛊毒而已,伯母莫不是忘了我身上有上古神的血脉,这点蛊毒,伤不了我的。”薛燎潮安抚道。


    姜昱放下心来,点了点头,“那今天也拜托你了阿潮,医士已经看过了,说阿姝明日便可痊愈。”


    薛燎潮应道:“嗯,还是同往常般,劳烦伯母在外等候了。”


    待姜昱走后,薛燎潮伸出右臂,左手掌心将全身神脉取最纯粹的一股汇聚在一处,随后用小刀划开手臂,神力混着血液凝成通体金黄色的丹药。


    薛燎潮将颤抖的手放在背后,出了门,将丹药交付给姜昱。


    “伯母,今夜过后我就离开这里了,不必跟任何人提及我回来过,还有阿姝,什么也都不用跟她说。”薛燎潮声音微哑。


    “嗯…”姜昱攥紧手中帕子,应道,“我知道了。”


    薛燎潮回到屋内,腿上一软险些跪倒在地,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的血脉并不纯粹,只掺杂了一半,所以每次用自身神脉制出丹药对他的身体损耗极大。这半月他日夜不停,如今身体已是残柳,估计要修养几年了。


    薛燎潮休息片刻,离开了这里,准备前往三千愁。他本该早些去的,但因私事与卫姝耽搁了。


    他想起师门传来的讯息,皱了皱眉,师父突然要他回到师门是出了什么事情?


    薛燎潮在孩童时便早早拜入师门,排行为六,只是并未待太久。他还记得,因为自己那两年一直待在师门,卫姝每月都会来到师门看望他,说想他了。


    薛燎潮叹了口气,也不再去想儿时的事情。回到师门后,他成功见到了师父,对于他的晚归,男人只是轻颔首就应下了,并没有指责。


    薛燎潮单膝跪地,右拳抵心,向面前的男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师门礼。


    “弟子薛燎潮,拜见师父。”清冽的嗓音如同山涧敲冰,在空旷的大殿中激起细微回响。


    云沈广袖轻拂,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将人托起。目光在少年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忽然蹙起眉:“你近日可频繁伤及自身?”


    薛燎潮坦然抬头,并没有隐瞒的意思。“是。家中亲人不幸身染蝴蝶蛊,故而取血凝丹。”


    说着,他道出了自己的疑问:“师父,为何宗门内一个人都没有?”


    从踏入三千愁内,他就没有见过一个人。山门寂寂,唯有风过松梢的簌簌声相伴。青石阶上落叶堆积,廊檐下的铜铃锈迹斑斑,连平日里总在云台上梳理羽毛的仙鹤也不知所踪。


    这般景象一路蔓延至主峰,虽然他记忆中除他以外的师兄师姐早就仙逝,但也不该如此万籁俱寂。若不是在大殿深处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都要以为宗门出了什么事情。


    云沈的面容隐在殿内明暗交织的光影里,他的面容还是和薛燎潮记忆里一样,并没有衰老。


    云沈正了正神色,手指在扶手上轻叩:“为师召集你前来,只为一事。”一道流光自薛燎潮腰间升起,那块象征亲传弟子身份的莹白玉佩悬在二人之间,“你今后不再是我三千愁的弟子。”


    玉佩应声而碎。


    薛燎潮猛地抬起头,银冠缀着的流苏撞出细碎清响:“师父?您?为什么…”


    “无需紧张。”云沈轻咳几声,身影在玉座上微微晃动,像风中残烛,“只是为师到了大限,故而解散师门罢了。”他的目光穿过殿门投向远处,“这么多年,我也只收过七位弟子。除了你与林又迹,他人竟比我这个老头子死的还早——”一声叹息在空荡的大殿里回旋,“也罢,人各有命。”


    “林又迹?”薛燎潮在记忆中搜寻这个名字,却只觅得一片空白,他不记得师门中有这样一号人。


    “她是你的师妹,也是为师的关门弟子,比你小上两岁。”云沈眼角细纹里忽然沁出些许暖意,“你天资聪慧,离开师门后为师收下了她。那丫头总爱在砚台里偷掺桃花露,弄得满殿生香,也总喜欢缠着为师给她将睡前故事...”


    “为师还记得,曾有几次你回到师门看望师门的时候,又迹她就躲在暗处偷偷看着你,又或是得知你要前来,干脆谎称有事下山。我问她为什么不见见你师兄,她倒也不说。”


    难怪那段时间总感觉有人在盯着…他还以为是宗门内的仙宠,原来是师妹。


    “那样性格如火的丫头,竟也给为师带来了些许…”他顿了顿,袖中滑出一枚温润玉牌,“虽然师门不再,但她仍是你的师妹。那丫头行事大胆,前年独闯幽冥墟,去年又摘了西海龙君的定海珠,没了为师庇佑,怕是容易招惹祸端。”


    “这枚玉牌她也有一个,你们在一处时它会引领你找到她的,如果又迹不听你的话,你就搬出为师来。她前两日刚刚下山,为师也嘱咐过她关于你的事情。”


    薛燎潮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师妹有了初步的了解——像团灼灼燃烧的火焰,他暗自想着,双手接过玉牌时触手生温,隐约嗅到玉中封存的桃李芬芳。


    “弟子明白。”


    他垂首应了声,转身时玄色衣袂翻飞如鹤翼,束发的银冠在殿门透入的天光中划出一道流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