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折戏
作品:《探情》 “林班主,我要演小生!”
中年男人叼着烟杆,眯眼打量这棵豆芽菜:“小生?要的是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你这身板,唱个书童都嫌单薄。”
“我能练!”豆豆梗着脖子,林班主便让她跟着大红练,横竖这小团子在戏班里也只能打杂。
“扮书生,就要演出翩翩君子,温润如玉。” 林班主捻着稀疏的胡须,摇头晃脑。
书生要笑得如沐春风,温文尔雅。
豆豆对着镜子龇牙咧嘴,练得腮帮子发酸,却总在“失心疯”与“皮笑肉不笑”间徘徊不定,把路过的女孩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像是活见鬼;
书生,台步要“稳中带飘”,风度翩翩。
豆豆走得两步,要么像是做贼般鬼鬼祟祟,要么像是顺撇了一瘸一拐;
书生要手中折扇翻飞,潇洒飘逸。
练折扇功,“豆豆唰”地打开,扇面卡住,只露半截;潇洒一合,又总夹到手指,疼得龇牙咧嘴;
书生,眼神要含情脉脉,以情动人。
豆豆瞪得眼酸流泪,被大红瞧见,笑得前仰后合:“傻子,你这不是看情人,是斗鸡眼!”下一秒,“惊艳回眸”又把头上方巾甩飞到大红脸上,被她气呼呼地追了半条走廊。
“演武生,就要打好基础,身段漂亮。”林班主示范了一招“鹞子翻身”,动作干净利落,蹲下亮相更是稳稳当当,纹丝不动。
豆豆学着林班主的动作复现,如饿狗抢屎,五体投地;
练枪花,白蜡杆子的长枪不听使唤,不是打到自己的头,就是扫到大红的腿;
练旋子,更是摔得七荤八素,青一块紫一块是家常便饭。有次她发狠连转,头晕目眩,竟一头栽进了旁边晾晒衣服的竹篓里,只留两条腿在外面乱蹬,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林班主经过,摇了摇头,脚步未停,淡淡抛下一句:“底盘虚浮,转也是白转。”
“演官生,就要雍容华贵,气度非凡。”林班主示范,甫一站稳,肩膀自然舒展,脖颈微昂,仿佛瞬间长高了三寸,连眉宇间的琐碎愁苦被都一股清贵之气涤荡殆尽,仿佛真成了落难的官家公子何文秀。
他开口,唱腔醇厚清越,与方才的沙哑判若两人:
“今日里私访民情到街前,
但只见百姓安乐笑开颜。
若不是肩上担着这千斤担,
倒不如布衣草履学种田!”
二人跟着学,摆所谓的“官家仪态”,不是挺胸凸肚摆架子,就是像给地主看账本的帐房先生,更要命的是宽亮醇厚的唱腔,对于女子来说,要找到那种不雌不雄、清越激扬的韵味本就极难,而豆豆正处于变声期,叽叽呀呀难听极了。
豆豆急得天不亮就起床吊嗓,对着空旷的田野,试图压出胸腔的共鸣,常常唱得嗓子嘶哑。
“用气托声,不是嗓子嚎。”林班主反复念叨了多遍,豆豆总是似懂非懂。
“乖囡,小书童才是属于你的位置。”已经换上书生戏服的大红冲她挑眉。
又到了来上海演出的日子,“小歌班”的邀约已经从巷子里偏僻的戏棚,唱到了稍具规模的戏院,后台也有了专门的休息间,不必蹲在地上备妆了。
豆豆认命地上前,乖乖帮大红勒头,又给自己草草上妆,委屈的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还是没有落下。
这三年,从充场的群演,到有几句唱词的家丁,再到书童这种重要配角,至少唱词是越来越多了。
总有一天我能唱主角!
豆豆如此坚信着,她夜里举着油灯,对着墙上自己模糊的影子,一遍遍练习微笑、颔首、挑眉;沙袋绑在腿上,在晨雾弥漫的河滩上奔跑、踢腿,直到汗水浸透衣衫;至于唱腔的问题,在一次重感冒后迎刃而解,音色沙哑了几分,反倒接近了些许小生的质感。
“喂,陪我对戏。”下个月“小歌班”又要去上海演出了,依然是大红反串梁山伯。
豆豆听话地拿上戏本,跟大红走到僻静的角落,陪练,是她目前在戏班能发挥的最大作用。
二人练的是《梁祝》选段《十八相送》,讲的是祝英台收到家人一纸书信,不得不离开书院,回家结婚,不知情的梁山伯为她送行,一路上祝英台多次暗示,梁山伯却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最后祝英台只得以九妹之名,邀梁山伯来提亲。
大红刚起一段,自觉嗓音清亮,身段也舒展,得意地朝豆豆飞了个眼风。
这小不点,还妄想让她“无戏可唱”,简直是屎壳郎打哈欠——好大口气 。
轮到豆豆,她并未急着开腔,而是微垂眼帘,再抬起时,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竟似含了两潭深水,脉脉情深。
“过了一山又一山,只见樵夫把柴担……他为何人把柴打?你为哪个送下山?”
唱到“你为哪个”时,她眼波微转,似有若无地掠过大红。那目光不似祝英台小心翼翼的试探,欲语还休的眼神,反倒像是一个清俊书生向思慕已久的佳人挑明心意。
大红怔住了,明明是自己烂熟于心的戏文,此刻却觉得那字句都变了味道,黏黏稠稠的,缠得人心口发紧。该她接词了,她却哑着,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像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扎进她心里某个软处,又酸又麻。
“你……”大红猛地回神,脸颊火烧火燎,羞恼盖过了那瞬间的悸动,“鬼附身了?做这副腔调给谁看!”她扭开头,心却怦怦跳,又慌又臊,心烦意乱中,却有一个念头愈发清明。
这小丫头片子超过她,指日可待。
如此日复一日,又一个三年过去了。
“欸,是豆豆。”阿黄远远看见了,正要朝豆豆招手,大红却制止了她,露出了恶作剧的笑容,躲在墙后,不动声色地伸出了脚。
熟料,豆豆一个轻巧的错步,反倒是大红自己失了重心。
“师姐,当心。”豆豆伸手扶住大红站稳,怀抱稳定有力,昔日圆润的脸蛋褪去稚气,下颌线条清晰,眉宇间竟真有了几分清俊少年的疏朗。
这五年来,豆豆像抽条的竹笋般疯长,昔日的小豆丁长得比所有人都高了。
看着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大红怔住,那点刁难的心思,竟像阳光下的露水,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丝莫名的气恼,跺脚道:“长得高就了不起么!”
豆豆只是莞尔,她的余光瞥见一抹丽影,顿时眼前一亮,追上去:“霜儿姐,等等我。”
霜儿并未停步,只是冷冷地抛下一句话:“林班主唤大家集合,去的迟了,可别怨我没通知你们。”
屋内,戏班的人已经到齐了,林班主站在中间,脸上每道皱纹都舒展开,透着油光:“丫头们!咱们的造化,来了!上海最滩顶尖的‘金桂舞台’,包下咱们戏班一个月,每晚唱全本《梁山伯与祝英台》!”
“唱红了,你们就真的是角了!”
欢呼声几乎掀翻屋顶。林班主目光落到豆豆身上,带着期许:“豆豆,梁山伯由你反串。”
六年来,豆豆的努力和进步有目共睹,戏班里没有姑娘能和豆豆对视超过三秒不脸红的。
除了霜儿,她依旧是冷冰冰的,对谁都爱答不理。
林班主顿了顿,目光扫向一旁静立的霜儿和犹自气鼓鼓的大红,“祝英台,你来定。”
所有的喧嚣霎时静下。
素来气势汹汹的大红低下了头盘算:明眼人都看得到,豆豆总是追着霜儿的屁股跑,可自己与豆豆经常互练,默契度高,此乃一胜;豆豆对抢了自己小生的位置,多有愧疚,此乃二胜;霜儿总是一幅置身事外的模样,豆豆又犹豫不决,肯定会拖拖拉拉做不了决断,自己定要干净利落地应了,此乃三胜。
想到这,大红觉得这把十拿九稳了。
但豆豆却一刻也未曾迟疑,修长的手指径直指向那抹孤零零的身影:“我与霜师姐搭。”
大红的脸色瞬间煞白,眼圈一红,狠狠一跺脚,带着哭音骂道:“豆豆!你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说罢扭头便跑开了。
无论大红乐不乐意,豆豆和霜儿这对搭档,即将红遍上海滩,但那也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此刻,豆豆正面临人生最大的难关。
“梁山伯”刚抓住“祝英台”的手,清越的唱腔变得漂移不定:“贤妹妹,我想你,神思昏昏寝食废……霜师姐,对不起,我又卡住了!”
林班主气得烟杆敲得桌面砰砰响:“豆豆!你的情意呢?被狗吃了?每回抓住人家的手就忘词,你心里有鬼不成?”
这已经是第五遍在同一个地方重来了,每一次都是豆豆出状况。
豆豆连连道歉,羞得面红耳赤,她心里的确有鬼,每当碰到霜儿的手腕,细腻冰凉的触感就让她心慌意乱,根本不敢与霜儿对视,唱词也忘了个光光。
霜儿却走上前,垫起脚尖双手捧住她的脸庞。
看着近在咫尺的俏丽脸庞,豆豆转过头,又被霜儿强扭过来,落下一个羽毛还要轻的吻。
咪湫。
豆豆吓得一跳三米远,连林班主也疑惑了:“霜儿,你这是在做什么?”
霜儿却像是不以为意:“上回在剧院,大银幕上,那些电影演员们不就是这么卿卿我我,镜头还怼着他们的脸拍。”
林班主不赞同的说了些什么,豆豆没听清,她的脸红得像柿子,耳朵里是震耳欲聋的心跳,比开戏前的锣鼓声更响亮。
在一片嘈杂中,少女的轻笑却听得分外清楚:“傻子,戏子在第一折戏生,第二折死,第三折又死而复生,舞台上的耳鬓厮磨山盟海誓,当不得真。”
她本已走出门外,却偏偏回头嗔怪,嘴边浮现极淡的笑意:“若是下回你再没状态,我还会做更过分的事情。”
小小的种子艰难地拱开了压在上面的石头,娇嫩的小绿芽悄然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