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折戏

作品:《探情

    在上海红极一时的林云升,银元铺路,霸占头条,每逢演出,祝贺的花篮能从南京路头排到尾也放不下。


    这样的名角,却封心锁爱,追求她的男男女女,无论是用  货真价实的珍珠  打造的华丽头面,还是报纸上“  三日一文,五日一诗”的吹捧,都无法让她多看一眼。


    盖因她的心尖上有一道旧疤。


    已经过去很久了,林云升本以为自己的伤口好了,不疼了,再也不会为任何人动心,觥筹交错的宴会上,那个身影却霸道地占满了她的眼。


    烫的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卷发,身着一件墨绿色软缎旗袍,高开衩,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段。脚上是透明的玻璃丝袜,脚下是饱满欲滴的猩红高跟鞋。


    哼,媚俗至极。


    林云升素来是不屑于穿成这样的,即使是出席达官显贵云集的聚会,也不过是着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衫,笼统得模糊了姓别,却让追求者更慕其风骨。


    她抬眸,想看看是谁,划清界限,对方也似乎感受到目光,转过头来,那双凤眼遥遥望进她眼底时——


    时间也在此刻凝固。


    所有嘈杂远去,所有评判消散。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林云升几乎无法呼吸,原来无论走了多远,只要这双眼睛看过来,她便知道,自己完了。


    用恨意和冷漠筑起的高墙,在这一瞥之下,土崩瓦解,碎得干干净净。


    她依然,发疯般地爱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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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


    腊月廿八的雪很大,埋了一地。人际鲜至的乡间小径,一辆气派的小汽车在朱漆剥落的宅门前停下。


    宅子里的杂役,听到发动机哐当哐当的噪音,好奇地出来看热闹。众目睽睽之下,裹着银灰鼠皮毛的女人,同主驾上的男人来了一个罗曼蒂克式的深吻,才款款下车,从后座里牵出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这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手肉乎乎,脸圆滚滚,眼睛像葡萄籽一样又黑又亮,如同从年画里走出的娃娃,任谁见了都会眉开眼笑。


    杂役分到两边,中间走出来一个吸着黄铜烟杆的中年男人,吞云吐雾,他眉间的皱纹很深,好像从来不曾舒展。


    “林班主,就是这个孩子,豆豆。”抹着艳丽红唇的女人,露出了一个俗气的笑容。


    豆豆紧紧地抱住了母亲的腿,不肯松开。汽车鸣笛,发出不耐烦的警示,女人回头赔笑,把豆豆的手指一根一根扣了下来。


    “说好的,雪化了就来接。”话音未落,女人把一个薄薄的布包塞进林班主怀里,便头也不回地上车走了,高跟鞋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急骤的笃笃声。


    “娘!”豆豆刚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就被一股力道推进门内。门槛很高,她几乎绊倒。再回头时,只余两扇朱漆剥落的铁门。


    宅子里空得吓人,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淡淡脂粉混合的气味。唯有后院深处,一缕清冽的嗓音穿透寂静,字字清晰,如冰凌相击,又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幽怨: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豆豆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积雪。后院一棵老树开得疯,红梅映雪,凄艳夺目。


    梅树下立着的素长人影,裹着一件半旧的杏色棉袍,边缘微微磨出发毛的边,却隐约能看出日后名角的窈窕身段。


    少女呵出的白气氤氲了眉眼,风拂过的刹那,豆豆看清了这张此后数年令她魂牵梦绕的面容。


    并非寻常的娇媚,而是像从泛黄古画里走出的仕女,凤眼微挑,唇色极淡,神情疏离,仿佛周遭的风雪,乃至这尘世都与她无关。


    “看够了?”那双眼瞥过来,目光冷冷的,带着冰碴子似的审视。


    豆豆噎住,脸颊冻出的那点红晕更深了。


    班主提着黄铜烟杆慢悠悠踱过来,鞋底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响。“霜儿,这是新来的豆豆。年节下,大家都散了,就剩你俩没处去,你带着她点。”


    少女冷哼了一声,没搭话。


    晚上,豆豆缩在炭盆边啃冻硬的馍,眼神钉死在紧闭的大门上。林班主叹着气往盆里添炭:“你娘说了,雪停了就来接你,着什么急。”


    可雪愈发癫狂,除夕夜的爆竹声被闷在雪被底下,像垂死者的呜咽。


    翌日,霜儿在寅时准点起身练功,她扫了一眼守在门廊下的豆豆,固执地像一尊小小的雪娃娃,路过无言,自顾自去吊嗓子了。


    大年初一,林班主领着杂役们去拜年,叮嘱她看好豆豆,霜儿不置可否。


    一天过去了,雪停了又下,下了又停,门前的青石板路埋了又露,露了又埋,而小团子始终扒着沉重的门缝往外望,眼睛瞪得酸涩,也不敢眨一下,像是生怕错过那个熟悉的身影。


    可真是个傻子。霜儿心想,但是这傻子不哭不闹,倒也落得清净。她手里拿着工尺谱,脑子里却在胡思乱想,竟然睡着了,再睁眼时,天色渐暗,林班主焦急地摇着她问:“豆豆去哪儿了?”


    说回前头,豆豆趁着霜儿打盹,偷偷拉开侧门一条缝,悄无声息地遛出了门外。


    雪又下大了,外面一片白茫茫的,别说车胎轧过的痕迹了,连路都看不见。豆豆凭着记忆中的方向去寻,雪沫灌进棉鞋,沉甸甸像冰坨子一样系在脚上,每走一步都艰难。她委屈地哭了,眼泪刚流出来就冻在腮边。


    豆豆忍不住哭喊,声音在空旷的雪野里显得微弱而徒劳:“娘!娘!豆豆在这里!你来接我啊!”


    脚步声从后面追来,急促而轻捷。没跑出多远,豆豆后领一紧,被人像拎小猫一样拎了起来。


    “找死?”霜儿的声音比风雪更冷,她连着后领和辫子拎起豆豆,力道不轻,疼得豆豆哼哼:“这荒郊野岭,野狗正饿着,专叼你这种冻傻了的小不点。”


    绝望和恐惧瞬间淹没了豆豆,她猛地低头,一口咬在霜儿攥着她的手腕,血丝渗进牙缝里腥甜冰凉。


    霜儿吃痛地嘶了一声,却也没松手,只冷笑着将豆豆掼在雪地里:“咬深些,正好年后不必唱《杜十娘》,横竖林班主嫌我眼神太利,不像欢场妓女,倒像刺客。”


    杂役赶到,豆豆被拖了回去,扔在灶房角落的干草堆上。班主的烟杆重重敲在门框上,骂声被风雪卷走大半,只听到“赔钱货”、“不省心”几个零碎的词。


    当夜,豆豆发起高烧。浑身滚烫,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喉咙里像塞了炭火。


    混沌中,有人粗手粗脚地撬开她的嘴,灌进辛辣呛人的姜汤。她挣扎着咳呛,那汤水却不容拒绝地流了下去,烫出一条灼热的通路。


    半梦半醒间,额头上忽然一凉,一块湿毛巾敷了上来,动作略显笨拙,却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调整。那人在她耳边极轻地哼起调子,像是母亲哄睡时吟唱的摇篮曲,还用手温柔地拂过她的额头量体温,冰凉细腻。


    豆豆烧得糊涂,迷迷糊糊中抓住那只放在她额上的手,喃喃道:“娘……”


    那只手猛地一僵,顿了片刻,却没有抽走,任由豆豆滚烫的小手紧紧攥着,直至她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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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过后,戏班陡然活了过来。少女们裹着寒气涌进宅院,珠灰、月白、柳黄的棉袄铺满陈旧的宅子,像打翻了颜料匣子。


    这些女孩子都是戏班的学徒,刚过完年,从家中归来,齐齐给师傅敬茶。林班主象征性地喝了几杯后,便开始检查,女孩们有没有在过年期间松懈,怠于练功。


    林班主的戏班,招女不招男。


    盖因十里洋场的大上海正流行“女子文戏”,惯于见风使舵的林班主也起了心思,在乡下收了这些有资质的女孩,组建“小歌班”,计划开春便要赴沪粉墨登场。


    检查完,林班主眉间的皱纹更深了,院子里齐刷刷站了一排倒立背谱的懒鬼,唯二免罚的,一个是霜儿,另一个正把豆豆肉乎乎的脸揉来揉去。


    “来,叫声姐,以后姐罩着你。”女孩本名唤作王秀芹,小名“大红”,是附近农户的女儿,因性格也风风火火,素来是这群女学徒的话事人。


    “姐姐好。”豆豆软软糯糯的问安,让大红眉飞色舞:“你比我家里那个混世魔头可爱多了,以后也要这样乖乖听话,姐姐宠你。”她给豆豆嘴里塞了一块灶糖,又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霜儿:“别学那个谁死样。”


    豆豆含着糖,歪着头看了一眼霜儿,又转回来,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声音被簇拥上来的女孩淹没。


    有了头狼的接纳,再加上豆豆年纪小又懂事听话,小不点很容易就被女孩们接纳了,嘻嘻哈哈得给林班主磕头敬茶,赐了艺名,正式成为戏班里最小的师妹。


    被塞进这群叽叽喳喳的雀儿中间,豆豆像是也忘记了找娘这回事,却又有了新的烦恼。


    在大红为首的女学徒和霜儿中间,有一道看不见但泾渭分明的线。


    晨起吊嗓,霜儿永远离群三丈远,对着那株老梅,背影清峭,形单影只;


    吃饭时,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她独自坐在一旁,慢条斯理,闭嘴细细咀嚼;


    天气还有些寒,大通铺上,女孩们横七竖八地挤成一团,霜儿睡在通铺最靠窗的位置,没到夏天,却支起了蚊帐,严严实实垂着,像一座孤零零的坟头包。


    女孩们挤眉弄眼议论霜儿:


    “瞧她那讲究的做派,早晚还用柳枝擦盐刷牙呢!”


    “认得几个字了不起,还在班主面前卖弄,老娘听一遍,谱就会背了,根本不用认字。”


    “谁家千金大小姐会被牙婆卖进戏班,做这下九流的行当?我们好歹还有个家,她算老几?”


    看到豆豆皱巴巴的小脸,大红以为是也说到了她的痛处,制止了正在唾沫横飞讨伐霜儿的女孩,告诉豆豆:“知道了吧,霜儿是坏人,你不能和她玩。”


    豆豆小声道:“可我觉得霜儿姐是好人。”


    大红两条粗长的眉毛拧作一团:“你怎么知道?”


    因为发烧了,霜儿师姐晚上偷偷照顾我?


    豆豆不想提自己逃跑又被抓回来的事情。


    因为从前妈妈也教她早晚刷牙,还要用外国进口的牙粉,说这是“文明人”的标志?


    进了戏班后,豆豆再也没刷过牙了,既没有条件,也是随大流,不想与姐姐们生分。


    因为豆豆晚上听到呜咽声,偷偷掀开过霜师姐的帐篷?


    少女闭着眼,双手痛苦地掐住自己的脖子,娇好的五官皱作一团,藏着怎么揉也无法释怀的痛苦。可是霜师姐又明令禁止她说出去。


    豆豆憋红了脸,正巧与霜儿对视,少女没有丝毫窥视被抓包的窘迫,泰然自若地转过头去,发尾扫过的地方,留下一抹若有似无的梅香。


    豆豆福临心至,童言无忌:“因为霜儿姐漂亮。”


    大红的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是我漂亮还是霜儿漂亮?”


    豆豆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霜儿姐漂亮。”


    大红脸上的阴云退散,挤出了一个狰狞的笑。豆豆本能地感到不妙,低头努力往嘴里扒饭,大红却夺过豆豆的碗,倒扣在她头上:


    “吃个屁,以后这里没你的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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