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作品:《柳玉溪之死》 江南东道榕州——
榕城乌山,地势险峻,怪石嶙峋,幽静林壑,水流于高山之处落下,岩石交错,水出其间,曲折盘绕,素有“蓬莱仙境”的美誉。
在半山腰之处有座小院,灰瓦白墙,其屋顶四坡如漏斗向内倾斜,四周屋檐层层叠叠,雨水汇于中心庭院,银线般的雨丝垂落,大水缸上荷叶托珠,四周盆栽得雨露滋养。
午后厢房内,听着细雨滴嗒落下,柳玉溪趴伏在案版上入睡,神色不安频频蹙眉,坠入了梦魇,杏色的衣袖被揉皱,嫩鹅黄祥云纹帔帛也垂落裙边。
十年前,西北鄯州被破,随后原本富庶安乐的河西凉州也硝烟四起,胡人大军势如破竹,挥舞旌旗。
在大部分河西军被调兵前往京都时,身为河西节度使并凉州刺史的柳明潮心下不安,暗地里托人将女眷秘密送出。
不出所料,西北兵力减少后胡人率领大军攻破陇右治所鄯州,河西治所凉州紧随其后。
狭长的河西是丝路的必经之地,怎可让它落入胡人之手,爹爹与兄长在凉州苦苦支撑,但凉州兵力不足,朝廷处理叛乱无暇顾及,各州自封城门独善其身,凉州孤立无援。
然而大漠风沙迷人眼,河西军如风中飘摇的旗帜任胡人宰割,那座凉州古城逐渐走向死寂,满地黄沙覆盖,死去的人惨烈,活下来的人痛不欲生,此后河西全境陷落,丝路就此断绝,西北再无音讯。
爹爹兄长及河西军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娘亲得知噩耗后脸色苍白,浑身软弱无力,一病不起。
娘亲拖着病重的身体,修书一封给她的友人。
不过几日,娘亲的友人林叔便到了,她见到林叔后原本晦暗的面色却目光转亮,语言不休,声音清亮,林叔见此却愈发悲戚。
她如同当年相遇时姐姐般温婉,笑着将年幼的柳玉溪托付给林叔照顾:“拜托了,林弟。”
林叔望着柳玉溪的阿娘,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他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才应下她的嘱托。
娘亲偏过头,招呼柳玉溪靠近床边,握住柳玉溪的小手。
“小玉儿,往后你就跟着你林叔吧。”她的声音颤抖,说话带着气音,“还有,我与你爹爹早为你想好了表字。”
“玉溪,字悠悠,原是盼你如春日溪水悠悠,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如今,愿你离开之后——”
说到这里,娘亲停顿了几息,她垂下眼睫毛微微颤动,眼里充满了遗憾。
“往日悠悠,安心在榕州过好未来的日子。”
娘亲的眼眶里噙着泪水,努力控制住快要闭上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孩子,没能好好看着孩子长大,无法说出的话,都在无力的手中结束。
对不起,我的小玉儿。
柳玉溪有些忘记了自己当时的反应,她的双手紧紧握着娘亲的手,身子笔直地跪坐着,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直到口中尝到咸味,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至手心。
巨大的痛苦与悲伤涌入心头,柳玉溪猛然睁开眼睛,直到确认从梦中醒来,她像是舒了一口气,才缓缓坐起身子。
阿娘临终的遗言深深刻在她的脑海里,是嘱托,却也是梦魇。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父兄的战死、母亲的病逝,还有独留一人的她。
凉州,是大周曾经的繁荣之地,那里有一望无际的大漠风光,有络绎不绝的骆驼商队来往,有令人怀念的……但现在全都消失殆尽了。
记忆里的凉州已经越来越模糊,时间会抹平很多事情,如同她来到榕州之后隐姓埋名,把过往云烟埋藏在心里,就这么隐藏着,仿佛那些记忆也变成云烟,烟消云散了。
柳玉溪站起来,拂了拂袖口,重新披好帔帛,整理裙摆,打算去廊檐下走走,转换心情。
刚一出门,柳玉溪才发觉,这绵绵细雨还未停歇,原本是听着雨声入睡休憩,好不惬意,但从方才那场噩梦醒来,只觉得这细雨令人心烦意乱,并无风雅。
“悠儿妹妹,你醒啦!午时我想找你聊聊天,发觉你在午睡,我就在廊檐下听雨看花啦。”是林叔的女儿,廊檐下林青青步子欢快向柳玉溪跑来,出声愉悦,腰间佩戴的玉佩玎玲作响。
林青青走近才发现柳玉溪眉头紧皱,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细语道:“你今日怎么愁眉不展?莫不是又想到了伤心事?不要多想,出去走走,放松放松。”
“没有的事,只是睡醒出来听雨,不用担心我,青青姐。”柳玉溪不想让青青担心,放松眉头婉约一笑,状似无事发生地回答。
这么多年同一屋檐下,林青青看哪能看不出她的心事,话题一转。
“一定是你整天穿的那么淡雅,才容易悲伤怀秋,你看看我,穿艳色的衣裳,心情自然就快活起来。”林青青推着柳玉溪去她的房内,“走走走,今日我给你换一身衣裳,好好打扮。”
柳玉溪无奈地进了林青青的房内。
“你看,这件群青团窠对雁纹背子,搭配这条朱红宝相花纹八破裙,最为相配。领衫的话,这件鹅黄缠枝印花的就不错。”林青青兴致勃勃地提出意见,手里比划着衣裙,神彩飞扬,眼里亮光如雨后铜镜般透亮。
“我今日还要下山去取铸造好的剑,下着雨不太方便……换件简单的衣裳就好了。”柳玉溪表情为难,略带迟疑。
林青青毫不犹豫地反驳,态度坚决让柳玉溪穿上:“怕什么呀,明天我给你洗衣裳!”
柳玉溪拗不过青青,只好按照她的意思换好衣裳。
林青青见柳玉溪重新打扮好,计上心头:“既如此,我今天就穿淡雅一点吧。”
说着,她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压箱底的月白色衣裙换上,装扮得清丽素雅,直言道:“我娘要是见到我俩互换衣裳,一定直说自己看花了眼,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她的亲女儿!”
柳玉溪一听,与林青青相视一笑,笑声回荡在小院里不久就被发现,惹来英姨的打趣。
打闹完后,柳玉溪见天色不早,赶紧动身前往山下。
山中细雨,烟雾缭绕,颇有朦胧之美,柳玉溪撑着油纸伞不禁感叹,果然换了这身衣裙是让人心情好了不少,转念一想又不免笑了笑,其实这都是青青的功劳。
“哎呀,得赶时间了。”柳玉溪一个轻功踏步,顺着陡峭山路而下,林间簌簌,少女在烟雨中消失,只留下一句呢喃细语。
山下冶县,柳玉溪还没进城内心就激动万分。
林叔曾经神秘兮兮地跟她说过,传说当年欧冶子在建州铸造名剑——湛卢剑,有工匠慕名而来拜师学艺,其后人在榕州冶县开了铁匠铺,为她铸造的宝剑用的就是相同的铸造技艺。
柳玉溪其实对林叔的话半信半疑,天底下哪有那么巧的事,什么工匠就能学到欧冶子铸造湛云剑的技艺,又那么巧,工匠的后人在冶县开铺子,关键这件事还被林叔知道,也太可疑了。
林叔狡辩过,他说毕竟欧冶子大师在冶山也有铸剑池,冶县就是如此得名,想当年榕州本地就有一批铸剑人,只不过名声不显,得知欧冶子大师的高超技艺来与他探讨交流一番,欧冶子大师一见如故、倾囊相授。至于工匠的后人在冶县开铺子很正常,冶县本就是工匠们的家乡,后人在这里开铺子靠手艺挣钱,不甚奇怪。
柳玉溪当时在心里默默地反驳:“这是林叔说服自己的理由吧,这可能性也太低了!该不会是铁匠王叔为了赚钱自己编的招牌,不然这么多年怎么最近才知道这个事?”
不过,既然林叔为她委托了铁匠铺铸剑,好歹是一份心意,不能辜负,这可是属于她的第一把剑。
柳玉溪刚进城,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传来,“林姑娘,你今日怎么下山了?雨天山路泥泞,十分危险,要多加小心!”
柳玉溪转头一看,发现来人是药铺的秀姨,平日里她在山上偶尔采药,下山卖给药铺赚个零钱,一来二去便和秀姨熟络了起来。
“前些日子,我林叔托人为我铸造宝剑,今日正是约定交付的日子。”柳玉溪抿了抿嘴唇,生疏地勾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
“哎哟,怪不得林姑娘今日穿的这么俊妹样呀。”秀姨拎着帕子捂嘴笑,“好啦好啦,阿姆就不耽搁你时间了,快去吧。”
说起来,来到榕州之后她改名为林悠悠,柳玉溪这个名字只有林家人知道,林青青得知她的过往对她百般照顾,还让她一起跟着林叔英姨习武。
第一次习武前,柳玉溪曾经偷偷问过林叔:“林叔是怎么认识我阿娘的呢?”
林叔拍了拍她的头,满足她的好奇心,坐在凳子上仰头回忆起往事。
“年少不知事,我仗着武功高强,四处游历,谁料想竟在拌了脚跟子,重伤之下漂流到桃源溪,是你阿娘从水里将我捞了起来。
“你阿娘跟着她祖父学医,在桃源溪也是小有名气。巧的是,你英姨和我是一模一样的遭遇,我和你英姨相识也是多亏了你阿娘,自那之后我们也就在桃源溪附近住下了。”
一想到林叔曾经在水里漂来漂去的样子,柳玉溪忍不住笑出了声。
不过,小小的玉溪有着大大的疑惑,她怀疑林叔的武功高强是自吹自擂。
“林叔,你的武功很厉害吗?”
“嘿,我和你洪姨,一个善剑,一个善轻功,靠着独门秘籍来去自如,你英姨还夜闯皇宫呢。”
“真的有那么厉害吗?我不信,除非让我也学学看!”
“哈哈哈,好,好,好姑娘,让林叔和英姨看看你的天赋……”林叔看出柳玉溪的小心思,放声大笑。
不知不觉停下脚步,柳玉溪走到了铁匠铺前,不再去回忆林叔疯狂的笑声。
走近时,柳玉溪看见铁匠手中正在打磨剑刃,还未完全打磨好也能看出此剑湛然通黑,寒光四射,无需怀疑,这就是一把好剑。
王铁匠听到有人前来,放下手上的活,抬头一看发现是柳玉溪,拿起巾子擦了擦脸上的汗。
“十分抱歉林姑娘,你这剑还须得等一个时辰才能磨好,要不你明日再来?”
柳玉溪思索片刻,城门戌时初关闭,现在申时正中,刚好吃完晡食就差不多:“不必,我一个时辰后再来取。”说完,往城中酒楼走去。
酒楼二层雅间——雪亭,屏风上红梅绽放,花瓣缀着星星点点的雪痕,柳玉溪坐在窗边呆呆地望着窗外的烟雨濛濛,担心雨会越下越大。
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柳玉溪回到铁匠铺,一拿到剑,忍不住紧握剑鞘拔出剑柄,剑身修长饰有菱形几何暗纹,剑刃锋芒盖世,却不带丝毫杀气。
她不由得发出赞叹:“出之有声,服之有威,此剑是难得的好剑,我竟无法想象若是传说中欧冶子大师所铸之剑,又该是何等神韵。”
王铁匠看着柳玉溪呆愣地站着双目紧盯剑刃,忍俊不禁:“好了依妹,别在这傻站着了,天色不早,赶紧出城吧。”
柳玉溪听见王叔的提醒恍若回神,猛地收回剑鞘,羞赧地点头回应。
待柳玉溪快步走出城门后,便开始悠哉悠哉地撑伞雨中漫步,不到半里路就恰好听到县内钟鼓楼隐隐传来的报时击鼓声。
铛——,铛——,会有几百声鼓声不断响起,提示宵禁落锁城门。
忽而天变,眼前闪过几道刺眼亮光,之后雷声作响,震耳欲聋,不过数息,豆大的雨坠落到油纸伞上,雨水顺伞面而下,拍打地面溅起泥土沾染了裙角与鞋面。
面对暴雨侵袭,柳玉溪心中叹叹气只感到麻烦,右手稳住伞,左手提起裙角,身子轻轻一跃,腾空跃起,脚尖点地踏步而行便是几丈以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