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黄昏，天空是一种混杂着灰与橙的暧昧颜色。林序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独自走在回那条名叫“槐安”的巷子的路上。书包里装着几乎满分的物理试卷，还有一副被小心珍藏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炭笔。


    成绩是他唯一的盔甲，也是他仅有的、能窥见未来一丝微光的途径。画，则是他盔甲之下，唯一柔软的呼吸。


    巷子口，几个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男生聚在一起抽烟，看到他，互相递了个眼色，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林序目不斜视，加快了脚步。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黏湿的虫子，爬过他的后背——那里，校服肘部有一个用同色线细心缝补过、但仍能看出的补丁。


    “哟，优等生回来了？”一个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他听见。


    “听说他又拿补助金了，真爽啊，都不用交学费。”


    “穷鬼一个，还整天摆出一副清高样儿。”


    林序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他不能回头，不能回应。奶奶浑浊却充满期盼的眼睛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得忍。就像过去的十七年一样，把所有的尖锐、所有的委屈，都磨成沉默的、坚硬的壳，包裹住内里那个或许也曾渴望喧嚣的灵魂。


    他的家，在巷子最深处，一间终年潮湿、光线昏暗的平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老旧房屋的气味扑面而来。


    “小序回来啦？”奶奶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温暖。


    “嗯，奶奶。”林序应着，声音放得轻柔。他放下书包，先去看了看奶奶。老人躺在床上，盖着打着补丁但洗得很干净的薄被，脸色蜡黄。床边的小几上，放着吃了一半的稀饭和咸菜。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累不累？”奶奶挣扎着想坐起来。


    “不累。”林序上前扶住她，在她背后垫好枕头，“挺好的。考试了，还是第一。”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平常。


    奶奶脸上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容，干枯的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好，好……我们小序有出息……奶奶就知道……”


    林序也笑了笑，那笑容清浅，像落在冰面上的月光，好看，却没有温度。只有回到这方小小的、破败的天地，他才能稍稍卸下一点在外面的紧绷。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沉重的负担——奶奶的病需要持续吃药，那点微薄的低保和他在假期打零工赚的钱，常常捉襟见肘。


    他伺候奶奶吃完药，收拾好碗筷，然后才回到用布帘隔开的、属于自己的“房间”——其实只是一个角落，放着一张旧书桌和一张窄窄的木板床。


    他从书包最里层，拿出那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速写本。翻开，里面是他用线条构筑的世界。有奶奶安睡的侧脸，有窗外挣扎着生长的歪脖子槐树，有教室里空无一人的桌椅，更多的是各种姿态的光——从窗户缝隙挤进来的，穿透树叶斑驳落下的，夜晚路灯孤寂昏黄的……


    他渴望光。


    但他笔下的光，总是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影的寂寞。


    今天，他画的是放学时看到的夕阳，巨大、温暖，却正不可挽回地沉入高楼大厦之后。那绚烂的色彩，用炭笔表现起来，只剩下浓淡不一的灰。


    正沉浸在线条的世界里，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声，夹杂着奶奶焦急的劝阻和一个年轻男孩清亮又带着点不耐烦的回应。


    林序皱眉，放下笔走了出去。


    只见狭窄的院子里，一个穿着红色篮球服的高大男生正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脚边是一个滚落的、沾了灰尘的篮球。而奶奶正扶着门框，对着隔壁方向说着什么。


    “怎么了，奶奶？”林序问。


    奶奶回过头，无奈地说：“这小伙子的球打到咱家屋顶了，把瓦片砸碎了几块，掉下来差点砸到王婶晒的酱菜……”


    那男生闻声转过头来。


    那一刻，林序觉得仿佛有一道强烈的、真实的光，骤然照进了他这间昏暗的小院。


    男生的个子很高，身形挺拔，是长期运动塑造出的流畅线条。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五官轮廓深刻，眉眼飞扬，头发被汗水濡湿，几缕不羁地搭在额前。他怀里抱着篮球，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整个人像一团燃烧的、充满生命力的火焰。


    尤其是那双眼睛，明亮、坦荡，带着点闯了祸后的懊恼，但更多的是无所畏惧的朝气。


    “对不起啊奶奶！我真不是故意的！”男生开口，声音果然如林序所想，清亮又有力，带着阳光晒过般的质感，“我赔！瓦片我帮您修，酱菜我赔给阿姨！”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扫过林序，微微顿了一下。林序穿着洗旧的居家服，身形清瘦，站在那里，像一株生长在阴影里的植物，安静，苍白，与周遭的破败融为一体，却又奇异地有种不容忽视的、清冷的气质。


    “你是……隔壁新搬来的？”奶奶问。林序这才想起，隔壁空置很久的房子，前几天似乎有了动静。


    “对，我今天刚搬过来！我叫陆朝阳！”男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那笑容太过灿烂，几乎晃眼。“陆地的陆，早晨的太阳那个朝阳！”


    陆朝阳。


    林序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朝阳，早晨的太阳。真是……人如其名。是他世界里，从未出现过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存在。


    陆朝阳的视线又回到林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你是这家的？也在一中上学？”他看到了林序放在屋内书桌上的、和自己同款的书包。


    林序点了点头，没说话。他不太习惯这样直接的目光和热情的询问。


    “太好了！那我以后……”陆朝阳话没说完，就被隔壁一个中年女人的喊声打断。


    “小陆啊！没事了吧？酱菜没关系，你自己没伤着吧？”


    “没事了王阿姨！”陆朝阳扬声回应，然后又对林序和奶奶保证，“奶奶，同学，我明天就找人来修屋顶！保证！”


    他又对林序笑了笑，抱着篮球，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院子里似乎还残留着他带来的、属于阳光和运动的气息。


    奶奶念叨着“真是个冒失的孩子”，慢慢走回屋里。


    林序却还站在原地，看着陆朝阳消失的门口，又抬头看了看屋顶被砸坏的那几片瓦，以及瓦片缺口处露出的、正在逐渐被墨色浸染的天空。


    影的世界，第一次被如此蛮横又鲜活的光，闯了进来。


    他回到书桌前，重新拿起炭笔。速写本上，那幅未完成的夕阳沉沦图旁边，他无意识地画下了一个简单的轮廓——一个抱着篮球的少年身影，没有画脸，只有飞扬的发梢和挺拔的背脊。


    像一株骤然闯入画布的向日葵，笨拙，却充满了野蛮生长的力量。


    光来了。


    而他这片习惯了黑暗和安静的影，该如何自处？


    林序合上本子，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了槐安巷。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