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作品:《失控

    裴应站在自家公寓楼门口清冷的晨风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校服外套的拉链头,心底那股莫名的雀跃像细小的气泡,不断上涌,几乎要冲破她惯常那副漫不经心的外壳。


    她今天特地算准了时间,比平时早了三十分钟下楼。


    校服外套的拉链罕见地没有拉到顶,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衬衫领口,连那条总是被她扯得松垮随意的领带,此刻也难得地系得规整挺括。


    不远处,传来皮鞋鞋跟轻叩湿漉石板路的声响。她抬眼望去,薄沁妍正从隔壁那栋公寓楼的门厅里缓步走出。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给她清瘦的身影蒙上了一层柔和的滤镜。


    她穿着合身的深蓝色校服裙装,外面罩着一件同色系的羊绒大衣,围巾依旧是那条浅米色,衬得她露出的脖颈线条愈发修长白皙。


    看到站在门口的裴应,薄沁妍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浅褐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如同秋日无风的湖面。


    她朝着裴应这个方向,自然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裴应压下心底那点“计划得逞”的微妙得意,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意外,几步迎了上去。“早啊,薄同学。这么巧?”


    薄沁妍的目光在她明显比平日规整许多的衣着上短暂停留,唇角似乎有极淡的弧度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早。”她的声音清泠,混在带着凉意的晨雾里,听起来格外干净,“是挺巧。”


    两人心照不宣,都没有戳破这过于刻意的“巧合”,自然而然地并肩,踏上了通往学校的那条熟悉石板小径。


    并行的脚步声在潮湿安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交织成一种独特的韵律。


    路旁的树有些叶子已开始泛红,像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点缀在依旧浓绿的树冠间。


    “枫叶开始红了。”裴应没话找话,视线扫过周围熟悉的景致,最终落在一旁平静的湖面上。湖面氤氲着淡淡的白雾,对岸的桥影若隐若现。


    “嗯。秋冬季节走这里舒服些。”薄沁妍轻声应道,目光也落在湖面上。


    “伦敦的秋天,倒是比黏糊糊的夏天有意思多了。”裴应视线漫无目的地游移,最后停在湖边一张空着的暗红色长椅上。


    椅背上似乎刻着些模糊不清的字迹,像是某个久远故事的残留。


    薄沁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沉默了几秒,带着一丝回忆的飘渺,“去年深秋,我在这张椅子上坐过一会儿。”她的声音轻了下来,“那天的雾比现在浓得多,对面的桥影都看不见。”


    裴应心头微动,侧过头看她。薄沁妍的侧脸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静谧而柔和,眼神似乎也飘向了那个被浓雾笼罩的过去。她追问,“后来……雾散了吗?”


    薄沁妍摇了摇头,“没等到散。”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无奈,“爷爷来了电话,催我立刻回老宅喝下午茶,说是有重要的客人到了。”


    话语落下,带着一种身不由己的轻描淡写。


    裴应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她身边。脚下湿润的石板路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这种无声的陪伴,在此刻仿佛比任何安慰或追问都更能传递一种理解,让人安心。


    伦敦的天气说变就变。毫无预兆地,细密如牛毛的雨丝就飘洒下来,是这座城市典型的、沾衣欲湿的毛毛雨,不大,却足够烦人。


    裴应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就摸向了外套拉链,想将还算宽大的校服外套脱下来。


    身旁的薄沁妍已经从随身携带的提包里,动作流畅地拿出了一把小巧的黑色折叠伞,“啪”一声轻响,伞面撑开,稳稳地举过两人头顶。


    “前面转角有家咖啡馆,”薄沁妍指了指雾气与雨丝中一栋若隐若现的白色尖顶建筑,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去避一避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那是间典型的英式咖啡馆,名叫 “Mrs. Higgins”,木质门框上挂着块古朴的黑色招牌。


    推开门,一股暖烘烘的、带着食物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湿冷。空气里浓郁地混合着刚烤好的司康饼的浓郁黄油香和红茶的醇厚气息。


    店里人不多,氛围安宁。靠窗的位置坐着两对衣着体面的老夫妻,正低声聊着天,手里捧着印有优雅碎花的陶瓷茶杯。


    一位穿着暖色格子围裙、笑容亲切的中年侍者显然认得薄沁妍,立刻迎了上来,语气熟稔:“Chinz,早啊。还是老位置?伯爵茶加奶,配一份司康饼?”


    “谢谢,John。”薄沁妍微微颔首,随即流畅地补充,“再加一杯美式,不加糖。”她这才侧过头,目光落在裴应脸上,询问道,“司康饼要配草莓酱和淡奶油,都要来试试吧?”


    裴应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这突如其来的选择,那位叫John的侍者已经笑着接话,“两份司康饼,一份自制的草莓酱,一份德文郡淡奶油。”


    两人在靠窗的那个所谓“老位置”坐下。薄沁妍从书包里拿出那本裴应见过的、皮质封面的书籍,摊在桌上。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一个穿着同校校服、身材高大的男生走了进来,他的领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脖子上,手里拎着个略显沉重的运动包,额发微湿,显然是刚结束晨练。


    “Chinz!”男生目光扫过店内,很快锁定了她们这桌,脸上立刻扬起爽朗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极为熟稔地,


    “真巧!我刚还跟马术社的教练聊起你,说你上周那场障碍赛拿了第二,可惜了,怎么最后没继续冲第一?以你的能力完全没问题啊!”


    他的语气自然亲昵,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


    薄沁妍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不失礼貌的微笑:“Ge。下周要考试,时间安排不过来,训练量跟不上。”


    她解释得清晰简洁,语气轻松,“等考完试再跟你比一场。上次你那匹‘王子’,我看它还没完全服气我呢。”


    Ge哈哈笑了两声,又闲聊了几句关于马场和训练的事,便挥手告辞,去了另一桌。


    待他走远,薄沁妍像是能感知到裴应沉默下的探究,主动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Ge,马术社的社长。他家在肯特郡有自己的马场。”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


    “上次美术社去那边拍外景,还是他帮忙协调借用的场地。” 她说完,便重新将目光落回摊开的书页上,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裴应没有说话,握着微烫咖啡杯的手指却微微收紧。心里某个角落却豁然开朗,原来,薄沁妍并非完全被那些无形的规则所囚禁。


    她是在规则允许的框架内,精准地找到属于自己的缝隙和机会,一步步地、不动声色地,用她自己的方式,搭建着通向更广阔天地的阶梯。


    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这次进来的是秦舒舒,她身边跟着陈梨溪,还有一位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气质矜贵的年轻男生。


    “沁妍!”秦舒舒眼尖,立刻扬声喊道,声音里带着她特有的活力与张扬,“正跟林少聊起你呢,没想到就在这儿碰上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被称作“林少”的男生目光转向薄沁妍,脸上露出得体而温和的笑容:“Chinz。”


    “林宇,”薄沁妍站起身,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姿态从容,“你不是说这周要回香港?怎么还在伦敦?”


    “临时被我父亲叫去见个重要客户,行程推迟了两天。”名叫林宇的男生解释道,语气自然,


    “听说你下周要去苏格兰?我家在因弗内斯附近的庄园最近正好空着,设施都齐全,如果你需要落脚的地方,随时跟我说一声,我让他们安排好。”


    “谢谢你的好意,林宇。”薄沁妍的语气客气,却带着明确的、不容置疑的界限,“不过不用麻烦了,我爷爷那边已经都安排好了。”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等你回香港,麻烦帮我带盒上环那家老字号的杏仁饼。上次你带的那盒,味道很正,我祖母很喜欢。”


    林宇从善如流地应下:“没问题,包在我身上。”他又与秦舒舒、陈梨溪寒暄了几句,便礼貌地告辞离开。


    秦舒舒一屁股在裴应旁边的空位坐下,拿起桌上免费供应的柠檬水喝了一口,撇了撇嘴,对着薄沁妍半真半假地抱怨,


    “你就是太会做人了,跟谁都能聊得起来,面面俱到。不像我,看不顺眼的,连多余的一个字都懒得给。”


    秦舒舒话题一转,那双流转的桃花眼在并肩坐着的裴应和薄沁妍身上溜了一圈,


    “不过话说回来,你们俩怎么会一早都在这里啊。难道是约好了一起吃早餐?”她故意拉长了“约好了”三个字,语气里的调侃毫不掩饰,“还是说这一场“有缘”的偶遇啊。”


    这时,John端着托盘过来了,将散发着热气的司康饼和各自的饮品放下。秦舒舒的注意力立刻被香气吸引,她毫不客气,直接伸手拿起一块司康饼,用银质餐刀抹了厚厚一层色泽诱人的草莓酱,


    “嗯!这家的草莓酱还是那么馥郁,酸甜度正好。裴应你不试试看?说不定……尝过之后,就会喜欢上这种‘甜’头了呢?”


    裴应端起那杯不加糖的美式,抿了一口,浓郁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她面不改色,懒洋洋地掀了掀眼皮:挡回了这带着双重意味的推荐:“谢了,但我对太甜的东西,兴趣不大。”


    薄沁妍则像是完全没听到这番对话,已经拿起旁边的小勺,动作优雅地挖了一勺洁白的、质地浓稠的淡奶油,均匀地抹在掰开的、温热的司康饼上,递到唇边咬了一小口。


    她的眼睛随之微微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像午后阳光下被顺毛抚摸、感到惬意的猫,嘴角勾起一抹真实而满足的、极淡的笑意。


    陈梨溪放下手中的书,看向薄沁妍,语气温和地问道:“沁妍,下午艺术史的小测,你准备得怎么样了?我总觉得那几个巴洛克时期的画家风格容易记混。”


    薄沁妍咽下口中的司康饼,用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知识点我都梳理记忆过了,应该没问题。”她眉宇间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褶皱,


    “只是下午我请了假,不能参加小测了。要去律师楼处理一些文件。”


    想到下午即将面对的那些繁琐条款和正式会面,她也不免下意识地、极轻地揉了揉眉心,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停了。阳光重新穿透云层,将湿漉漉的街道照得发亮。四人一同走出咖啡馆,重返被雨水洗刷得格外清新的街道。


    通往学校的最后一段路上,变得热闹起来。不时有相熟的同学打招呼,有篮球社的成员大声讨论着晚上的战术训练,也有舞蹈社的女生凑在一起,低声确认着下次活动的细节。


    薄沁妍仿佛瞬间切换了模式。她总能恰到好处地停下脚步,微笑着回应每一句问候,无论是关于学生会、学业还是社团活动,她都能简短地接上几句,分寸拿捏得极好,既显得亲切友善,又不会过于拖沓深入,始终保持着一种优雅的、令人舒适的距离感。


    秦舒舒故意放慢脚步,与裴应并肩,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


    “她就是这样。能和所有人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关系网,看似亲近,实则界限分明。”语气里带着点作为“内部人员”的微妙自豪。


    裴应没有接话,目光却始终追随着走在前方几步之遥的薄沁妍。


    那应对自如、无可挑剔的言行,完美得像一幅被精心绘制、悬挂在画廊最显眼位置的古典肖像画。在这份无懈可击的完美之下,裴应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将所有人隔绝在外的疏离感,像一层透明的、坚固的琉璃罩。


    下午的时光在图书馆静谧的氛围中缓缓流淌。四点钟的太阳已西斜。


    裴应面前摊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指尖在《宏观经济学原理》和《微积分进阶习题集》的封皮之间无意识地游移,心思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有些远。


    走出图书馆那扇厚重的、雕刻着校徽的橡木大门,傍晚带着水汽的凉意立刻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一振。


    裴应下意识地拢了拢校服外套,单肩背着书包,随着稀疏的人流,踏上了返回公寓的主路。


    她正低头,耳边传来汽车平稳滑行的细微声响。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宾利从她身侧驶过,速度不快,随即在前方不远处缓缓靠向路边,停了下来。


    后座的车窗随之降下一半,露出了薄沁妍略显疲惫的侧脸。她转过头,目光越过短短的距离,落在裴应身上。


    “上车吧,送你回去。”她的声音透过车窗传来。她已脱了校服外套,只穿着白衬衫,领带依旧一丝不苟,整个人比早上看起来放松了些。


    裴应也没有客气,径直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了后排。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品质上乘的皮革特有的淡雅香气,温度适宜。


    裴应的目光落在薄沁妍手边那份摊开的、印满密密麻麻英文条款的文件上,纸张边缘还能看到一些用钢笔写下的清秀批注。“下午的事……还顺利吗?”


    薄沁妍没有抬头,指尖无意识地轻敲着纸张边缘,“和律师确认些条例细节,例行公事罢了。”


    她合上文件,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但很快被她压下。


    她忽然转过头,那双浅褐色的、此刻在车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裴应,


    “你似乎,”她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对我的事情,格外感兴趣?”


    这个过于直接的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水面,让车内的空气瞬间凝滞、紧绷起来。


    裴应迎上她审视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坦率到近乎嚣张的笑意,那双总是显得慵懒散漫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薄沁妍的身影,以及一种毫不退缩的、炽热的兴味,


    “是,挺感兴趣的。”她承认得干脆利落,带着一种不令人反感的坦诚。


    “毕竟,早上你还像是刚从标准模具里刻出来的‘完美模板’,现在看来,那模具……似乎也不是完全严丝合缝?”


    薄沁妍落在文件边缘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裴应这近乎冒犯的观察。


    窗外的夕阳正努力散发着一天中最后的热力,金红色的余晖透过深色车窗玻璃过滤后,变成了一种温暖的橘色调,柔和地笼罩在薄沁妍周身,也让她眼中那复杂难辨的情绪更加模糊不清。


    “只是些必要的流程。”她再次轻声重复,语气依旧平淡。


    “好奇了就要问,想做了就去做。”裴应笑了笑,身体放松地靠向柔软的真皮座椅,指尖随意地碰了碰冰凉的车窗玻璃,发出轻微的叩响,“我向来这样。”


    车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悄然变质。夕阳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两人的校服上跳跃、流淌,映出细碎而温暖的光斑。


    薄沁妍没有再说话,她缓缓转回头,目光投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路程很短,车子很快平稳地停在了公寓楼下。


    “明天见。”裴应拉开车门,傍晚微凉的空气涌入。


    薄沁妍没抬头,只是轻轻 “嗯” 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