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作品:《念奴娇

    贺愿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无大碍,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


    云晚寒慌忙扶起贺愿,连声道:“没事,我们没事!小侯爷你……”


    宋敛却像是没听到他的后半句话,只是确认了贺愿无碍,便漠然移开视线,仿佛刚才那奋不顾身的扑救只是随手为之。他对着迅速围拢过来的侍卫沉声吩咐:“检查伤亡,清点现场。宋乘景,带人出去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侍卫们毫不迟疑,立刻领命,高效地分散行动开来,训练有素地开始处理狼藉的现场和同伴的伤势。


    贺愿在云晚寒的搀扶下,脚步有些虚浮地重新坐回了那张勉强还算完整的毡毯上。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沾染了灰尘和零星血点的毯面上,不知是刺客的,还是……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飘向那个背对着他、正看宋乘景比划手语的高大身影。


    宋敛的后背,玄色衣料被划开一道长口子,边缘翻卷,露出底下更深色的里衣布料,那一片濡湿的痕迹仍在缓慢地向外扩散,黏连在布料上,勾勒出紧绷的肩背线条。他却站得笔直,仿佛那伤口不存在一般,只凝神听着属下汇报,偶尔颔首,或冷声下达一两句指令。


    宋乘景的手语贺愿看不太明白,只见对方双手呈上一枚造型奇特的、三棱状的镖,镖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色泽,显然淬了剧毒。


    宋敛接过那枚毒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这句话:“真是阴魂不散。”


    他手腕一翻,将那枚毒镖收入袖中,再转身时,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淡漠,只是眼底深处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他的目光扫过蜷缩在毯子上、脸色苍白的贺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还能走吗?”他问,语气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冷硬,“此地不宜久留。”


    贺愿抬起眼,对上他的视线。那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轻轻点了点头,在云晚寒的搀扶下,试图站起身。然而或许是方才受惊过度,又或许是牵动了内伤,他起身时眼前猛地一黑,身形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险些软倒。


    云晚寒惊呼一声,急忙用力撑住他。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玄色身影已迅疾地掠至近前。宋敛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了贺愿的另一边胳膊,那力道强势而不容拒绝,指尖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一丝冰冷的寒意和……一丝极细微的、压抑着的颤抖。


    “废物。”他低斥一声,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烦躁,但托着贺愿的手臂却异常稳固,甚至小心地避开了他可能受伤的部位,“连站都站不稳,还想翻旧账?”


    贺愿靠在他手臂上,缓过那一阵眩晕,闻言极轻地笑了一下,气息微弱:“让小侯爷见笑了……”


    宋敛冷哼一声,没再接话,只是就着这个半扶半抱的姿势,几乎是挟着贺愿,大步朝庙外走去。“收拾东西,立刻出发!”


    马车早已被重新驾到庙门口。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愈发阴沉,如同墨染。


    宋敛毫不客气地将贺愿塞进车厢,动作看似粗鲁,却在贺愿后背即将撞到车壁时,不动声色地用手垫了一下。


    他站在车辕下,最后扫了一眼这片狼藉的破庙和正在收整队伍的侍卫,目光尤其在那枚毒镖来的方向停留了一瞬,眼神晦暗难明。


    “小侯爷,”贺愿的声音忽然从车内传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你的伤……”


    宋敛动作一顿,没有回头,只冷硬地丢下一句:“死不了。”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跃上前辕,取代了车夫的位置,玄色的背影挺直如枪,仿佛刚才那险些被砸断脊梁、此刻仍在渗血的重伤从未发生过。


    贺愿望着他挺直的背影,又看向破庙地上那柄被主人随意丢弃、扇骨沾血折损的精钢折扇,唇瓣微张,终究还是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驾!”


    马车再次启动,碾过积雪,驶入茫茫风雪之中,将那座充满血腥与杀机的破庙远远抛在身后。


    车厢内,贺愿靠在软垫上,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脸颊上那已经干涸、却依旧带着隐隐腥气的血点。


    那不是他的血。


    是宋敛杀人时,溅上来的。


    贺愿缓缓闭上了眼,指尖在宽大的袖中无声地摩挲着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正是那枚造型奇特、淬着幽蓝剧毒的三棱镖。


    那是方才混乱之中,趁宋敛全神贯注于应对头顶塌陷和正面刺客、陷入两难抉择的瞬间,他以极其隐秘的手法,悄然收入自己袖中的。


    方才为了完成那个看似简单却极需精准时机的动作,他不得已动用了些许压制毒素的内力,此刻才反噬般感到如此虚弱不堪,气血翻涌。


    事实上,最后那名刺客不顾一切劈来的那一刀,他本可以自己避开。


    只需将身体微微侧开半尺,便能轻易让那刀锋落空,同时……也能让飞身扑来的宋敛不必硬生生用肩膀去撞开刀锋,不必受那后背重重的一擦。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在赌。在用自己和宋敛的安危进行一场危险的试探。


    他想看看,这位母亲临终前反复提及、语气复杂难辨的“小侯爷”,在生死一线的关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是否真的……如母亲口中那般,尚有一丝值得托付和依靠的旧情。


    当年母亲云映月离开京城时,宋敛不过是个四岁的孩童。


    如今十九年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当年稚童已成权势煊赫、心思难测的朝廷新贵。


    谁也不知道,岁月和立场,究竟将他雕琢成了何等模样。那点微薄的、源自父辈的的情谊,是否早已在时间的风沙和权力的倾轧中,磨损得一丝不剩了。


    贺愿依旧闭着眼,仿佛真的力竭昏睡。


    然而,他全部的感知却如同绷紧的弦,清晰地捕捉着车辕上那个人的每一丝动静。他沉稳的呼吸,偶尔因颠簸而调整缰绳时衣料的摩擦声,甚至……那极力压抑下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因背后伤口疼痛而偶尔加重的吸气声。


    赌赢了吗?


    或许。


    宋敛确实在千钧一发之际选择了护住他,甚至不惜自身受伤。


    但这能说明什么?说明他顾念旧情?还是仅仅出于职责所在,不容许陛下要的人在他手上出事?


    贺愿在心中无声地嗤笑一下。自己方才的试探,何其幼稚,又何其……卑劣。竟用这种方式,去丈量人心,去赌一个十九年未见之人的底线。


    代价是宋敛背后那道此刻仍在渗血的伤。


    以及自己体内因妄动内力而再次蠢蠢欲动的毒素。


    那枚毒镖……绝非寻常江湖手段。淬毒的手法,镖的制式,都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阴狠。是谁如此急切地想要他的命?甚至不惜动用这等明显带有军中痕迹的杀器?是当年那些隐藏在渡军峡惨案背后的黑手,已然知晓了他的存在?还是……京城之中,有人不愿看到他回去?


    而宋敛,他显然认出了这镖的来历。他那句“阴魂不散”,又藏着怎样的深意?他知晓多少?在这盘棋局中,他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是执棋者,棋子,还是……也想掀翻棋盘的人?


    母亲模糊的遗言再次回响在耳边:“……宋家那孩子……若他心性未改……或可……”


    或可什么?母亲未曾说完,留下的只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期望。


    今日的试探,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激起涟漪,却远未能探清潭底深浅。宋敛此人,心思深沉如海,看似因伤势和情绪泄露出些许端倪,但谁又知道,这是否是他愿意让人看到的一面?


    胸口那股熟悉的闷痛再次蔓延开来,比之前更加汹涌,带着灼烧般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毒针在血脉中游走。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毒镖,冰冷的金属反而带来一丝诡异的慰藉。


    “咳……”一声压抑不住的咳嗽冲破喉咙,带着明显的血气。


    车辕上,宋敛握着缰绳的手骤然收紧,指节泛白。车速几乎在瞬间又放缓了些许,变得更加平稳。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询问。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似乎更加僵硬了几分,隔绝了所有试图探究的视线。


    云晚寒担忧地看着贺愿,想开口,却被贺愿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


    破庙中的血腥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那枚毒镖上幽蓝的色泽,在贺愿脑中交织成一幅阴冷的图景。


    这枚毒镖,是线索,也是催命符。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车帘缝隙外那片灰暗混沌的天地。风雪依旧,前路茫茫。


    而车辕上那个人,他的心思,比这风雪更加难以捉摸。


    “小侯爷。”贺愿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虚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若我死在路上……你是否就好交差了?”


    话音落下,车厢内外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风雪的呼啸声更加猖狂。


    许久,前方才传来宋敛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声音。


    “你的命,现在归我管。是死是活,我说了算。”


    “至于交差?”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等你真死了,我自会带着你的尸首,去紫宸殿前,向陛下好好‘交差’!”


    贺愿闻言,非但没有惧意,反而极轻地、无声地弯了一下唇角。


    很好。


    至少现在,他们暂时在“活下去”这件事上,站在了同一边。


    至于以后……


    他再次闭上眼,将喉间翻涌的血气强行咽下。


    以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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