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生·不动心

作品:《偏我不逢仙

    戚木风推开屋门进来,关门不过迟了些,秋风从便门缝里涌进来,鞭打在解水枫身上,令他十指哆嗦着攥紧了褥子。


    戚木风见他如此,眉心稍拧,急急将门摁上,手上柴刀随手抛去了榻边。


    他摸住解水枫的额试温,然而手却不自禁滑下去,停在解水枫的颈上。


    他蓦然掐紧!


    “这疯子……”俞长宣轻声。


    病红上漫,榻上那解水枫痛苦地咳了一声,睁开眼来。


    四目相对,戚木风毫不惊喜,只无事发生似的缓缓把手松开,屈身去摸那把血柴刀来拭。


    解水枫烧得迷迷糊糊,问:“什么人?”


    “是我。”戚木风小声答。


    解水枫惊喜:“鸣绿?”


    戚木风擦刀的手一顿,竟笑了:“嗯。鸣绿。”


    解水枫便温温柔柔一笑,伸手招他,抚他发顶。


    戚木风应是很惊喜,他双眼睁大,咧开嘴笑时,双唇乃至于通身皆在发抖,乃至于脸一皱,便掉下眼泪,


    “我是鸣绿,戚鸣绿!!”


    戚木风反复念着那名,又从脑袋上抓过解水枫的手,伸出舌头舔舐他。


    他舔解水枫的指缝、手筋,再用牙磨他白净的手背,似乎唯有如此才能表达出他的欢喜。


    俞长宣对戚木风的痴态感到不适,只不再看,推门而出。


    不料他出去没一会儿,那声称回来寻仇的戚木风也出来了。


    戚木风拉了张板凳过来坐,在院里又是烧水,又是洗衣。


    忙完那些,便到灶台那儿烧火做饭,饭做好了,他还给喂。


    解水枫吃不进饭,呕出来的秽物也俱是他来收拾。


    那一笑泯恩仇的模样,几乎要将俞长宣也给打动,假若俞长宣没一早便瞧见他袖摆浸着血,沉沉坠在身侧。


    原来,戚木风进山后,将山民们分别捆去一根粗木上,全束在了埋葬解鸣绿的那方山野上。


    远望而去,有如秋收时节,田里草扎的偶人。


    仿若游戏一般,戚木风以人身为符纸,绘上火炮纹,想到要留几抹解水枫的痕迹,便精心在他们身上写下几段儒文,旋即施咒,炸得他们血肉横飞。


    他后来应是累了,不再画符写字儿,只每日每日地提了那把柴刀出去,随手挑出几个山民落刀。


    俞长宣只当在看稀松平常的一场戏——是天道要戚木风屠山,他若和解水枫一般对这些罪人生出怜悯,才是大逆不道。


    俞长宣如此想着,眉头却皱紧了,只道是那戚木风手段太过不堪。


    然而,戚木风竟还有更为下作的法子。


    秋去冬来,解水枫风寒渐愈,可他病好了,脑子没好。


    眼瞧那些棍上竖着的山民就要冻毙于风雪,戚木风画了一道迷眼的符箓,用在解水枫身上,叫他看人作走尸,又牵着他走到那方草野上。


    解水枫面露恐惧:“鸣绿,为何此地有如此多的邪祟!”


    戚木风便答:“鸣绿不知。前些日子祂们跑上山来,鸣绿拼死才逮住他们,可……”一双薄凉眼扫过那些被剪去了舌头、涕泗滂沱的山民,惺惺作态道,“鸣绿想到他们也曾是人变的,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解水枫却是果断,他正色道:“这些走尸魂已不可归,你若是下不了手……”他夺过戚木风手里柴刀,“便由我来!”


    噗——


    刀劈颈,人血溅湿了解水枫的青衫,他浑然不觉,又一次抬了刀。


    山民们不能言语,唯能绝望地低头,看腹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俞长宣看也不愿,听也不愿,索性跑去不远处打坐。


    可山风仍是将那股腥气送来,提醒他,他的好师弟身上那一把清白君子骨,自此朽烂如泥。


    翌年秋,解鸣绿的忌日至,彼时解水枫依旧没能清醒。


    “鸣绿,来,用晌午饭。”


    他分明忘了解鸣绿的死,却仍是不自禁做了满桌好菜,雕花蜜饯、素蒸鸡……皆是解鸣绿生前爱吃的菜。


    他费心费力,甚至为了摘嫩笋做一道鱼羹摔了好几跤。


    俞长宣就立在一旁看着解水枫瞎忙,心头忽生了种奇妙的滋味,腌菜坛子里泡过似的,发酸发涨。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至少七万年不曾体会过这般感情,只好又将视线投去了那二人身上。


    解水枫正给戚木风碗里添菜,然而待那人碗里饭菜成丘,一桌好菜还似未动。


    解水枫筷子一顿,停下来,叹道:“也不知今日我为何这般兴致高涨……”


    戚木风就扒进一口粗米饭,笑道:“先生你忘了,今日是我的生辰。”


    解水枫竟是一刹便信了那谎,他歉疚道:“鸣绿,对不住,生辰吉乐。”


    俞长宣哼笑一声,慢道:“可怜人,你好走,来世光明。”


    再过段日子就入了冬,戚木风鲜少出门,日日将自个儿关在屋里画符。


    俞长宣不知那狗东西在忙活些什么,打算草草瞥一眼便走。


    千张不一的符箓于桌上摊开,绘的是俞长宣不曾瞧过的咒文,生生令他立住了脚跟。


    他位列仙班,纵使先前不曾见过那般符咒,扫一眼后也开了悟。


    ——这是可瞒过月老庙重谱情缘的结缘阵!


    俞长宣虽不齿夸赞戚木风,依旧不得不承认,如此符阵,就连大乘期修士也未必能造出。


    这孽畜若非降生为厄赐子,只怕也是个符修好材。


    当天夜里,待解水枫入眠后,戚木风列阵逼他红线显形,本该速速排开结缘阵的,却先瞧见了解水枫那半截红线。


    戚木风嘴角先是有了点笑意,继而耷拉下来,他一脚踹翻了地上的花盆,陶片炸开,泥土的潮腥在屋里漫散。


    他攥住那根红线,气得声音颤抖:“这另一端从前连在阿姊身上,是不是?!”


    解水枫没醒,俞长宣就替他答了:“不是。”


    他与解水枫师出同门,从前皆为兰少君人选,遵照规矩修了无情道。


    为除来日证道先斩心上人之恶果,他们师尊燃命瞒天,将他与解水枫的签子从月老庙中掼了出来,断去此果之因。


    因此,他和解水枫的红线注定是一截断线。


    ——这也是他今朝情劫迟迟不至的缘由。


    戚木风不知这般前尘,自顾沉在那错误的猜想中,怒得青筋鼓凸,须臾却又仰面大笑:“看啊,先生,阿姊她得凭一根红线才能攀上您这高枝,我却不同,咱们注定要走到一处去!”


    笑罢,他排符列阵,万千符箓挥天一撒,便绳索般将两条红线捆绕。


    二人的红线终相连,自此解水枫无论身处何方,他也终会与戚鸣绿相逢,相知,乃至于相爱。


    俞长宣这知晓根底的至此已叹不出什么,唯有冷眼旁观那二人过起相敬如宾的幸福日子。


    解鸣绿死的第三年,解水枫在电闪雷鸣间看清了一切。


    他想起自个儿挥刀杀了无数无辜山民,想起昨日他在村民遗骨边采了蘑菇煲汤,今个儿又在解鸣绿的忌日,庆贺戚木风荒诞的生辰。


    他先是失语,继而压着自个儿的胸口喘息,喘得清泪滚作了血。


    “鸣绿,鸣绿……”他喃喃念着。


    身子左边,有一男人,含糊地“嗯”了声。


    解水枫蓦然打眼向左,窗外秋雷的紫光便映亮了那男人英秀的一张脸儿。


    戚木风蜷缩着身子睡在一旁,如狗一般。


    “天助我么……天……这可恨的天!”解水枫满腔乌黑的恨在那刻便好似翻江倒海,他嘀咕着,“杀了他,杀了他……”


    俞长宣站在一旁的暗影里,将解水枫的神情扫望。


    解水枫此刻神情出奇的平静,不再闪烁着难言的兴奋,亦没有将死似的枯槁,只带着往昔的生机,像是野兽狩猎前的潜伏。


    雷已轰鸣,屋子里外满是风雨欲来的沉闷凝滞。


    解水枫自小习武,和俞长宣一样,轻功极好,足音聊胜于无。


    双足落地后,他也不回头确认那人醒否,只赤脚拿起那把搁在门边的柴刀。


    刀有些重量,沉甸甸地拖着他的手。


    他双手握定,不由分说便冲那蜷着的人儿劈砍而去。


    一刀落下,戚木风醒了。


    两刀下去,戚木风笑了。


    三刀落尽,戚木风就死了。


    解水枫平生头一回杀人,杀的是他救回来,又养了多年的一条命!


    解水枫双腿发软,猝然摔坐在地。


    戚木风的血也似他,安静,不由己,支离破碎地落了地。


    可他忘了,戚木风乃是厄赐子。


    厄赐子只能以鬼身成仙,眼下他已屠尽此山,死亡便是他新生!


    白电轰屋,正中那戚木风的肉.身,巨响直盖过了噼噼啪啪的雷雨。


    解水枫推开门去,跌跌撞撞地疯逃而出。


    狂奔在夜雨中,寒风过身像是刀子。他未尝停步,甚至未尝回头。可不论他如何走,半炷香后势必走回那蓬屋。


    鬼打墙!


    解水枫没了希望,索性将自个儿锁入屋中。


    直到那戚木风飞升受礼,塑出一个肉身,紧紧地自后贴住他,告诉他:“先生,我们永不分离。”


    戚木风抱得很紧,紧得叫俞长宣生了种那鬼仙要把骨与血皆融进解水枫身子里的错觉。


    七万余年,戚木风教解水枫剥皮吃人,叫那当了三十余年君子的解水枫,又当了万年的罪人。


    解水枫欲死不能。


    他想死,盼着死,吞金偷刀,上吊咬舌,可戚木风却总有法子叫他不死。


    俞长宣记得戚木风曾大闹学堂,亦记得他弑姐,可他不知那匆匆而过的两个场面,是压在戚木风心头多重的两座山。


    戚木风从某日开始便总拉解水枫共唱一出杏坛讲学的戏。


    戏台子上有他和解水枫,还有捉来的一魂童。


    戏幕起,他从容置于其间,与童子们亲密无间仿若同窗。


    戏落之后,他又执刀杀人,一个童子也不放过。


    先杀乖巧的,再杀聪明人,解水枫喜欢什么样的孩子,他就杀什么样的孩子。


    戚木风还要许多童子涂胭脂,着罗裙,扮作童女。


    他杀他们前先喊一声“阿姊”,杀了他们就像杀了无数个解鸣绿。


    他流着泪落刀,而后从痛苦余烬中抽离出一丝畅快,享受起那微弱的回甘。


    俞长宣不懂情,对于戚木风那混乱的感情更理解不能,但他能辨出爱恨。


    他觉得那戚木风对解鸣绿的感情像是一颗落在地上的果实。


    果肉是戚木风对解鸣绿的爱,在地上摔了个稀巴烂。


    尚完好的种子则是戚木风对解鸣绿的恨,落进泥土里,以后或许还会生根发芽,长成比爱还要大得多的参天树。


    那么他究竟是爱解水枫,还是恨呢?


    俞长宣百思不得其解。


    风雪飘摇的某日,解水枫逃出洞窟,跪去了山上新修的杀神像前,磕头哭道:“三哥,三哥,你杀了我!”


    杀神不应,他身后倒是响起了一声轻唤。


    “先生。”


    戚木风彼时还没佩面具,只一副谦卑讨好的样子,他轻柔地为解水枫披上一张大氅,说:


    “先生,天寒露重,随我归家吧。”


    ***


    “俞长宣……俞长宣!”


    “师尊——!”


    俞长宣睁开眼,便看见了身边的戚止胤。


    手不自禁摸上那人煞白的小脸,很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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