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眼睛
作品:《恶忽》 “从你房间离开不是好事吗,这样晚上就不会钻进被子拉你的脚。”
“算什么好事……走了又不是不会再来……”
“嗯,你说得对,走了也会回来。说不定你房间的柜子就是它的家。”
“不行!”朱夏惊得像弹簧坐起来,他把自己折腾得筋疲力尽,还要接着一惊一乍,马上身体就报复了他,头昏昏要吐。明长嬴不担心作为同校同学的他会不会吐到床上,看对方嘴巴一鼓一鼓的滑稽样子,糟糕的心情开始产生了一些快乐情绪。
明长嬴回忆了一下死掉的奶奶平时是怎么照顾人的,所以从书包中拿出了自己的水杯,打开盖子递给朱夏。
朱夏不想喝别人的水,但不管怎么说对方这个行为是好意,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么不讲道理,索性蜷起腿,一边咳嗽一边捂着嘴将脸扑到被子中。
明长嬴盯着朱夏的后脑勺,一直保持着递出水杯的姿势,朱夏咳了很久,久到后面自己开始装咳嗽,后脑勺那块还是被他死盯住的眼神戳得起一身汗毛,最后很不耐烦地重新抬起头,瞪着他:“我不喝。”
明长嬴盖上杯盖,弹开杯子上方的吸管口,动作迅速地塞进朱夏的嘴巴里。朱夏下意识吸了一口水,暖和的水湿润了红肿的喉咙。明长嬴放开手,也不怕杯子翻了,朱夏马上双手捧着水杯,他心里别扭不舒服,就意思喝了两口还给了明长嬴,倒回枕头上,没精打采地闭上眼睛。
可是闭上眼,却还是能想到那只手。因为明长嬴说是一只手,朱夏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去想刚才在地上爬的手长什么样,所以又睁开眼,看向他。
“你刚才看到的真的是手吗?”
“嗯。”
“就因为你能看见?”
“你同学没跟你说吗。”
朱夏嘴一撇,当然说了,说得头头是道。
“医院里为什么会有手啊。”
“有这么多人死在医院,而且这里还有太平间,看到手、脚、头之类的很正常。”
手、脚、头……这种恐怖的话被明长嬴平静没有感情的语调讲出来,更加阴森森。一到了夜晚,这间医院会到处爬满断手断脚,还有被当皮球一样滚来滚去的头颅……朱夏恶心坏了,脸色苍白地摇头,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明长嬴不在乎地耸耸肩,只是手和脚,并不会让人死,最多精神衰弱的人会因此生重病,如果是头的话可能会被咬断脖子,但更多的情况是被这种现象吓死,或者慌不择路时摔下楼梯,把脖子摔断的人。然后头颅随意地游荡,问:“你看到我的身体了吗?”因为脖子断了,脑袋像灌满水的气球,荡在脖子上,永远看不见自己的身体。
朱夏怕这些东西,很快明长嬴内心那点快乐的情绪重新被糟糕阴沉填满,他一声不吭从椅子上站起来,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了病房,一句再见都没有和朱夏说。
朱夏干瞪着眼,一股闷气直冲脑门,炸得他在床上蹬来蹬去,狠狠咬住被子发出呜呜的吼声,跪起来把枕头锤得啪啪响,但是还是生气,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手脚发痒,想蹬人,忽然余光瞥见那枚纽扣还留在床头柜上,他气呼呼抓起来像投铅球掼进垃圾桶,呸呸呸往里吐口水。
朱夏整个人红得像只烤熟出炉的烘山芋,撒完气摊在病床上,这时朱桐女士从公司赶到了医院,一进房间,就拍了一下他脑袋,“肚子不要露出来,被子盖盖好。”
朱夏马上抱住朱桐女士,委屈地嘀咕:“妈妈,我们不要把衣服和阿贝贝放到那个柜子里行不行……”
“不放柜子里放哪里?”
朱桐女士很奇怪,朱夏接着说:“就放地上,地上也能放,阿贝贝放我枕头旁边。”
“那你说说什么理由?”
朱夏一下子噎住,他不想让妈妈知道病房那只手的事情,支支吾吾编不出别的理由。
“那就是不行。”
三言两语,朱桐女士拒绝了这件事。到了晚上,朱夏有时还会担心地看一眼柜子。好在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出现。
朱桐女士担心朱夏反复的病情,一整晚都会陪着他。医院在晚上十点准时提醒病人回房,熄灯睡觉。
朱夏睡不着,他小声叫着睡在陪护床的妈妈,“妈妈,如果晚上医院里不安全怎么办?”
“不要担心,我一定会保护你的。”朱桐女士的声音很困倦,回得慢悠悠的,虽然朱夏的话听起来像小孩子怕黑,只是想跟大人撒娇,但她闭着眼睛,心里已经思考着朱夏为什么会这么问,“在医院碰到什么了吗?”
“没有,妈妈。”朱夏紧紧裹着被子,枕头边躺着妈妈从家里带来的阿贝贝,他想最好妈妈一辈子都不要知道这些事情,他试着让妈妈相信自己只是想撒娇,“今天明长嬴来医院看我了。”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我没有。”
“你每次被人说中心事的时候,回得就特别快,声音也会一下子变大。”
朱夏沉默,朱桐女士叹口气:“他的眼睛和你一样的黑,虽然那件事后,很多小朋友看见你的眼睛会觉得不舒服,但对我来讲,它们只是换了另外一种很好看的颜色,像宝石一样亮,也很像磨出来的墨,不是有很多名贵的墨吗?就是那种。所以我看见他的眼睛,就想到你。”
朱夏听到妈妈的夸奖,有些害羞,再想到明长嬴,心里就没有那么不舒服的感觉了。他想到也许明长嬴也会因为和自己一样的眼睛,遭受到一些厌恶吧。
“所以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想交新朋友,那就去试试,我不会阻止你。”
朱桐女士无时无刻不在希望朱夏能够在团泽镇重新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虽然变不回以前的模样,但事情并没有走到死胡同。只是朱夏似乎因为被吓跑的朋友,不肯再将心放到外面的世界去呼吸,阿贝贝也是事件发生后出现陪伴在朱夏身旁。这两天听见他提到两回明长嬴的名字,朱桐女士就期望万一两个小孩子能做朋友呢?
今晚妈妈陪在朱夏身旁,那只奇怪的手没有回来,也没有听见走廊上咚、咚弹跳着,找自己身体的头颅。
因为朱夏有过大哭不止的情况,所以住院的时间又往后延长了几天,这两天内朱夏做了各种检查,每回检查完,身体的状况就会变差一点,时好时坏,护士们也开始变得很注意他。检查结果陆续出来,暂时没有找到异常。
住院的几天里,明长嬴有带作业给朱夏。倒数第二的成绩,身体又差,老师对他很忧心,很担心他出院回来后能不能跟上现在的进度。
“为什么老师要你来送作业。你和我又不是一个班的。”
“不知道,可能你成绩最烂,我成绩最好。老师安排我扶弱吧。”
卷子在朱夏手中甩得哗哗响,他觉得明长嬴有点看不起自己,明明大家对他也避之不及,却意外地让老师们信任他,仅仅因为成绩好,考试门门都是满分。
“我不信,你是不是控制了什么鬼,让它们给你看答案。”
“如果我能控制鬼,第一件事就是指使它们割掉你的舌头。”
妈妈所说的和朱夏一样的黑眼睛,在说割掉他的舌头的时候,像两颗镶嵌在娃娃上的玻璃眼珠,明长嬴能从眼眶中抠出它们,放在他面前,好像说话的并不是明长嬴,而是这两个眼球。鬼怪寄生在眼睛中,它们是明长嬴身上最邪恶的存在。那自己其实也一样拥有着最邪恶的眼珠,朱夏突然有点理解看到自己眼睛哭着说害怕而跑掉的朋友,他也不敢看明长嬴的眼睛,也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低着头将目光移向另一边。
“作文本也记得交。语文老师让我转告你。”
“我知道了。后面会写的。”朱夏叽里咕噜心虚地回答,然后偷偷瞥一眼明长嬴,发现对方没再盯着自己,松了口气。
“现在写。”明长嬴压住卷子,把作文本推到上面,“写完了我直接带给老师。”
“怎么可能马上写完。”朱夏握着笔,瞪着空白的作文本,脑袋空空,不知道语文老师说要写的实际生活是什么,噘着嘴想了半天,他在作文格子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一行字:我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了……
他什么都写不下,盯着作文格子走神,后来明长嬴敲敲床上的小桌板,他回过神继续艰难地编下一个句子。
如果明长嬴能说点什么话就好了。朱夏烦闷地瞪着作文本,这样就能编点对话进去。
“那个……”朱夏决定主动挑起话题,“学校为什么会变成那个奇怪的样子。”
“虫在蜕壳。”
“和虫蜕壳有什么关系啊?”
“因为我不能把看到的解释出来。”
“呜……”朱夏咬着笔头,思考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是很难形容的东西吗?”
“差不多。这种说法简单点吧,笨蛋也能理解。”
朱夏翻个白眼,在心里郁闷地吐口气,啪一声把笔拍在作文本上:“你说的我听不懂。”
明长嬴终于再次将眼睛盯着朱夏,朱夏又感觉到那双眼睛散发出的微妙的恶意,他反问朱夏:“你很想看见那些东西吗?”
朱夏握紧笔,用力到手都在颤抖,他不想跟之前一样移开目光,又没做错什么事,反而是明长嬴会故意说一些充满恶意的话,语气又非常嘲讽,好像看不起他。
就在两个人互相死盯着,谁也不让谁的时候,突然有人敲响了朱夏的病房,只讲过一两句话的小光头站在门口,脸庞灰青的像壳裂开的鸭蛋,小光头僵硬的目光在他们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最后定格在明长嬴的身上,终于充满了勇气,问:“明、明长嬴,救救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