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虫壳
作品:《恶忽》 朱夏在数学老师眼皮子底下重写作文,钢笔不出水,甩出来的墨水咕噜咕噜滚到数学老师的皮鞋上。数学老师瞪了一眼朱夏,叫他下课后来办公室。
团泽镇的五月,不冷不热,但上完体育课再上数学,二班的孩子都昏昏欲睡,熬到下课铃响起,基本马上从座位上弹起来将算术题交到讲台上。数学老师收了一半算术题,隔空招手让朱夏跟着他。体育课上的小光头招呼朋友们快点,背着书包从教室后门跑了。
“我知道你。哼,刚转来的新学生。我不管你以前的学校怎么样,在我的课上绝对不能做别的作业知道吗?”数学老师撇了水杯中茶叶浮沫,吸一口热茶,又将入口的一片茶叶吐回杯子里,“语文老师啊,你要好好管管班上的纪律了,成绩不好,不听课怎么行。”
“知道了,谢谢你啊,数学老师。不过朱夏刚转过来没多久,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可能还不适应新生活,这次就先算了吧,回头我好好说他。”语文老师笑笑,“朱夏,跟数学老师说对不起,你的作文这周交上就行,不急着今天。”
朱夏小声说对不起,数学老师哼一声,挥手让他走:“下次声音大一点,别像蚊子叫。”
朱夏在办公室待的时间不长,仅仅一会儿,人就散得差不多,上下几层楼,学校像小人屋,背后的办公室,偶尔有几声谈话从门缝闷出来,但朱夏听不清,只能听见一些类似青蛙咕噜咕噜的吞水声。
朱夏沿着走廊,踩在窗户投的橘色阴影里,二班的教室内,傍晚的夕阳格外刺眼,整个向南的窗户像巨大的反光板,朱夏的眼睛一阵刺痛,只好眯起眼睛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好在他的座位处于教室的角落,形成了一个特别的、黑黝黝的阴影。
他重新睁开眼睛,桌子上放着写作文的钢笔,朱夏迟疑了一下,旋开了钢笔的笔身,拆开笔尖和储存墨水的墨囊,墨囊是老式的,需要通过挤压吸起墨水,外面用银色金属包覆,蓝黑色的墨水一下子涌出来,滴到课桌上,朱夏捏着墨囊,挤了几下,他觉得里面有东西,类似果冻一样的感觉,他使劲挤压墨囊,墨水喷出来,十个手指甲都被染上色。
呲。呲。
墨囊内突然发出这样的声音。朱夏的脸非常苍白,他的耳朵总是会捕捉到不应该听见的声音。
呲。呲。摁住墨囊的手被顶了一下,有什么抬起了脑袋,虽然手指忍不住颤抖,但朱夏还是忍着顺着墨囊往下出口的位置挤,墨囊内的东西就这样顺着被吐出来,是什么的幼虫,沾着墨水,接触到外界的空气后开始蜷缩成一团,最后死成一团,头顶上两个黑色眼睛,死的时候对着朱夏的方向。
但即便是死了,还是能听见呲、呲,一直在响。朱夏用餐巾纸包住笔和虫扔到了垃圾桶。
应该回家了,要早点回去。
朱夏苍白着脸,书包也来不及带上就跑出了教室。
太阳红红的巨大的一只鸽子似的红眼睛。起先也有捕捉到咕噜咕噜声,朱夏以为是数学老师来了,但是当他朝走廊望去,那声音戛然而止。此起彼伏的蝉鸣从外面穿透红窗户,他不确定什么时候有异常的,只有心脏跳得非常快,朱夏不由自主捏紧口袋里的小盒子,他走到办公室前,敲了好几下门,“老师,在吗?”
办公室没有回应,门也锁住了,一侧的窗户漆黑,朱夏尝试往里面看过去,什么都看不见。
老师们不在,或许早就离开了。
朱夏离开办公室门前,扶着墙,靠在楼梯内侧往下走。友谊小学是将一个年级分一个楼层,团泽镇人口不多,所以这样的做法反而很合适。朱夏从四楼往下走到一楼,正常的话几分钟内就能走到,然而几分钟过去,无论如何也该走到一楼了,朱夏没有看到一楼所熟悉的挂着医务室的门牌。
他不死心地继续往下走,如果真的出现异常,那真正的一楼去哪里了?难道去了地府,埋葬到地下去了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听见蝉的叫声,就连朱夏听力衰退的耳朵也能清晰地听见,不是一只两只,而是一团,串成珠子,挂在蛛丝上,悬在这栋楼的空间里,从顶楼穿过走廊,往下游走到楼梯,像有一双手拍着肩膀,越靠近越能听见翅膀震动摩擦的频率,随后在找不到的一楼,左右、左右,这种方式绕得越来越密……
呼——
胸口那颗死气沉沉的心脏急促地跳动,朱夏大口喘着气,这些蝉叫震动得让身体产生麻痹感。那条红色小路上的寒冷,从脚尖一点一点,轻快地跳舞似的跳上来。
朱夏扶着墙瘫坐在台阶上,拿出口袋中的小盒子,舔了一口婆婆给他的白色盐块。灵敏的味觉只是沾到一点盐,眼睛就会过度反应产生许多泪水。
到这里,朱夏稍微恢复了一点神智,心脏缓缓平静,但是寒冷没有褪去,僵化在小腿上,就像复现了被吃掉的部位,朱夏卷起裤腿,小腿部分的肌肉像冻肉一样僵直,呈现出香灰色的颜色。
朱夏努力扶着墙让自己重新站起来,这时他发现自己指尖触碰到的墙面有一道蓝灰色的线,顺着线的方向回头看,那像一个人用手涂色一般,画出的痕迹线。
五个指头印和朱夏的手指吻合,在他注意力都放在“到一楼”的时候,墙面上出现了这样的印记,好像是在告诉谁:我在这里。
面色再次变得苍白,在终于注意到有一处不同时,通常更多处会被接二连三敏感地察觉到。困扰他的蝉叫就好像耳朵对着玻璃瓶的瓶口,它们在瓶中叫。朱夏确定有东西沿着自己留下的痕迹跟了过来,当心中浮现这种想法,口中的盐味猛地变苦,浑身鸡皮疙瘩炸开。
朱夏很想马上跑下楼梯,但不能扶着墙,也不能扶外侧的楼梯扶手,仅仅依靠着此时残疾的腿,根本挪动不了。
这里的一切正在变红,就好像太阳睁着眼睛透过小人屋的窗户往里看,朱夏闭上眼睛,护住了自己的头,蜷成球状,他选择从楼梯上滚下去。
赌得对,也许他活下去,赌得不对,他会摔断脖子。
朱夏也不知道自己滚了多久,他停留在上下楼梯之间的转角处,浑身都疼,胳膊和膝盖一定磨出了血,他站不起来,面部朝下扒在地上,这次在他身后的不会是红色小路上的狗,而是某个前来寻找他的东西。
有人停在了朱夏身前,用脚踢了踢他的手。
朱夏抬起头,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他也有漆黑的眼睛,垂下来的左手握着一把推出刀片的美工刀。
是鬼吗?还是人类?
“喂。你不站起来吗?”
“我的腿……”
“哦。我看到了。”他打断了朱夏的话,朱夏滚下来的时候,裤腿卷了起来,露出了颜色怪异的小腿。
“轮到我问你了,你是鬼吗?”对方横过美工刀,刀片快抵着朱夏的眼睛。
“那你是鬼吗?”朱夏生气地将眼前的美工刀拍掉,手指擦到刀片,马上划开口子流出血,这时才发现,对方故意将刀片磨得锋利。
“看来你是人。”对方一点也不生气,将美工刀捡了回来,蹲在朱夏面前,问,“你知道现在什么状态吗?我帮你?”
他甚至友好地伸出手,朱夏犹豫了几秒,最终选择握住了他的手。
“可是我站不起来。”
“我背你就好了。”
朱夏怀疑地看了几眼对方,个子差不多,真的背得动自己吗?
他动作很快,将朱夏的手环在自己脖子上,抱着两条腿站了起来,虽然踉跄了几步,但稳当地背住了朱夏。
作为交换,朱夏帮他拿着美工刀,美工刀的推片被磨得光滑,如果不是目前的状态,朱夏真的不想靠近对方。
很快,他推开一间教室,这间教室有一个储物柜,里面放着打扫卫生的工具。
“藏进去,然后闭上嘴,不要出任何声音。”
“为什么?我们不能找到一楼吗?”
“不能。”
储物柜很小,两个小孩挤在里面几乎填满了空间,还要拿着扫帚拖把工具,同时还要扣住柜门的锁。
“为什么要这样?”朱夏还是忍不住小声地问。
“不要问。如果出声你就完蛋了。现在就是等。”
等什么?朱夏不明所以,但是除了依靠对方,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小腿很难受,就像一直用掺着冰渣的雪块按摩膝盖骨,寒冷在偷偷往大腿的方向蔓延。
朱夏低着头,双手握在一起,抵在膝盖上,希望能暖和一点。柜门渗进一条缝隙般的光线,朱夏的手指搭在那上面,红色的光,要是温暖的火光多好。
嘘。对面的男孩突然抓住朱夏的手,竖起手指示意噤声。
笃笃笃。
三下有节奏的敲门声。有存在站在他们躲藏的柜子前。
两个人躲在黑暗的储物柜里,沉默地对视。
笃笃笃。
第二次敲门声响起。
无论柜子中的他们多沉默,门外的事物似乎知道他们在,它所做的只有敲门。
笃笃笃。
三下。第三次。第四次。
但是敲击的位置不对。
到第四次的时候,朱夏和他不约而同盯向了柜门的上半部分。为什么它总是敲在上方,而不是像正常人一样,抬起手,敲击在和胸口或脸颊持平的位置……
对了,其实也不必要站在柜门前才算敲门。它可以蹲在柜子上面,低着头俯视着他们,然后伸出手——
笃笃笃。
第五次响起来了。
朱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死死盯住头顶的位置,它!在!那!
突然朱夏感觉自己的手心被戳了一下,他强硬地扣开朱夏攥紧的手,在手心上写:等。
虽然神经紧张,并不能好好分辨到底写了什么,但朱夏还是因此镇定住一点心神。同样他摸黑在对方手心上打了个勾,意思说好。
柜子外的存在,不知道有耐心地敲了多少次。
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肯定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但想到还有一个人陪着,朱夏便觉得没有那么难受了。他盯着柜门那道缝隙一样模糊的光线,一直到自己的意识似乎也模糊时,猛地机灵一下,绵而不绝的敲门声消失了。
它离开了吗?
朱夏在黑暗中抓到对方的手,在手心画了个问号。
对方在他的手心画了个叉。
它没走?
它在等什么?它为什么不继续接着敲了?
接下来会是什么?
柜子就比如一块甜蜜的方糖,投掷到茶汤里,迫不及待想要融化这块糖。
朱夏的视线混乱地扫过上方,同时想到也可以来到下方,就死死盯住脚下,但是左右两边不也相同吗?上面、下面、左边、右边、他的视线不断地旋转,而此时缝隙般的光线悄然发生变形,金属的柜门仿佛融化的奶油,变得凹凸不平。
唉——
一声叹息微妙地传入朱夏的耳朵,但除此之外朱夏只能确定它还在,似乎对柜门做了什么。
朱夏看不见,但柜子里另一个男孩却看得见,外面的它像往里探一般,柜门像一张纸变形,一张扭曲尖叫的脸浮现,那声“唉”就是从这张脸发出来。
唉——
它看着男孩。
唉——
又看着另一个似乎什么都看不见的男孩。
最终脸死死盯住看见它的男孩。男孩也死死盯住它。
它在敲门的时候,就像这样,在柜子上趴着,用这张脸,几乎探进半个身体,像发条转过身体,贴着朱夏,在知道朱夏始终看不见时候,就将脸直接掰到另一面,对着他。
男孩盯着它,在朱夏的手心上又留下一个“等”字,但这时他摸到朱夏袖子,有一点湿,他愣了一下,最终没有做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朱夏以为自己即将死去,感觉到对方在自己手心写了字,随后主动打开了柜门。
教室还是放学后的样子,柔软的夕阳光照射进来,没有蝉鸣,没有不详的敲门声,能听见旁边马路汽车驶过的动静。可即便知道此时安全,朱夏还是保持着蜷缩在逼仄的柜子内的姿势,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
“喂。安全了。”
男孩见他一动不动的,伸手想将他拖出来,但是朱夏直接摔出了柜门,他不要对方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