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八点半，江川市中医医院的门诊部刚刚开始一天的忙碌。辛夷穿上熨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大褂，对着镜子将一头乌黑长发利落地挽成发髻，几缕碎发不经意间垂在耳侧，为她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柔和。


    她仔细调整胸牌，确保它端正地别在左胸位置——这是她每日仪式的一部分，仿佛在完成从黑夜到白天的身份转换。


    “辛医生早。”


    “辛医生好。”


    “辛医生，昨天那个眩晕病人的病历我放您桌上了。”


    ……


    一路走来，年轻的住院医师和护士们纷纷向她打招呼。辛夷微微颔首回应，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浅笑，既不显得疏离，也不过分热络。


    她的诊室在三楼走廊尽头，阳光透过半开的百叶窗，在浅色地板上投下条纹状的光影。辛夷喜欢这个位置——安静，私密，适合与病人深入交流。她打开电脑，点开挂号系统，今天上午有十五个预约病人。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她耐心地把脉、问诊、开方，声音始终平稳温和，不急不缓，像春日里晒暖的溪水，让人触及便心神宁静。每当遇到满脸焦虑的病人，她总会放慢语速，用简单易懂的语言解释病情，手指轻轻点在处方单上，一字一句交代注意事项。


    “辛医生，您真是我见过最年轻、最有耐心的医生了。”一位头发花白的奶奶离开前忍不住称赞。


    辛夷只是微笑，声音并没有任何起伏，“您过奖了，按时服药，下周记得来复诊。”


    送走上午最后一个病人，已是中午十二点。助理医生小陈探头进来：“辛医生，一起去食堂吗？”


    “你们先去吧，我整理完这些病历再去。”辛夷指了指桌上的一叠文件。


    待诊室空无一人，她才允许自己稍稍放松，靠在椅背上轻轻转动有些酸胀的脖颈。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昨晚在酒吧认识的那个鼓手发来的消息，问她今晚是否还会去。辛夷扫了一眼，没有回复。


    她从不和夜店露水情缘的人产生过多联系，也从不带任何人回家。夜晚的欢愉与放纵如同酒精，只存在于特定的时间和空间，太阳升起前必须蒸发殆尽。


    而至于那个鼓手为什么会有她的号码，无非辛夷是个烂好人，鼓手说她的手机不知道放哪里去了找不到，辛夷就帮忙打了个电话，这才留下了号码，现在想来，她似乎是上当了。


    把号码拉黑，辛夷开始整理病历。


    ———


    “苏律，这份合同麻烦你今天务必审完，王总催得急，拜托了。”


    “苏叶，昨天开会的会议纪要整理好了吗？”


    “苏苏，能帮我泡杯咖啡吗？多加一份浓缩，我熬了一整个通宵，快困死了。”


    ……


    江川市CBD写字楼的十一层，仁诚律师事务所内，苏叶像个陀螺一样在不同的工位间打转。她左手抱着刚打印出来的厚厚一沓文件，右手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肩上还挎着随时可能滑落的托特包。


    “好的张主任，我马上处理。”她对着电话那头应道，转头又对旁边的实习生小李轻声问：“昨天的会议纪要整理好了吗？下午三点前给我。”


    挂掉电话，苏叶长舒一口气，把自己摔回工位。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下午两点十七，而她连午饭都还没吃。连续加班一个月，她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苏苏，你点的冰美式。”同事梁子珺把咖啡放在她桌上。


    “谢谢！”苏叶端起杯子抿了一口，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眼前泛起细小的黑点。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则地剧烈跳动，像一只被困住的鸟。


    “苏苏你没事吧？脸色看起来好差啊。”旁边的同事关切地问。


    苏叶忍着眩晕摆摆手，“没事，可能……低血糖犯了，我吃点东西就好。”


    但当她试图站起身时，一阵更强烈的眩晕袭来。她不得不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


    这不是第一次了。


    连续几周的失眠、心悸、注意力不集中，让她开始认真考虑自己是不是离猝死不远了。


    “张主任，我不太舒服，下午想请个假，去医院看看。”苏叶捂着心口有气无力地对部门主管张辉说，声音虚弱得不像自己的。


    当然，一半是假的，一半是演的。但难受也是真的。


    张辉瞥了她惨白如纸的脸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挥挥手：“去吧，明天早点来，还有一堆活呢。”


    “……”


    喳。


    ———


    中医医院下午的号所剩无几，苏叶侥幸挂到了最后一个。她按照指示牌找到三楼的诊室，在门外的长椅上坐下等待。


    “18号，苏叶。”


    听到自己的号码，苏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西装外套，推门走进诊室。


    然后她愣住了。


    桌后的女医生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她有一张极为清秀的脸，皮肤白皙，鼻梁挺拔。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瞳仁比常人略大些，黑得纯粹，像一颗深邃的黑曜石，多看几秒仿佛能把人给吸进去。


    普通宽松的白大褂在她身上不仅不显臃肿，反而衬托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禁欲气质，好似她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苏女士？”见苏叶站在原地不动，辛夷轻声提醒。


    苏叶这才回过神，快步走到桌旁的凳子坐下。


    “不好意思，我刚有点走神。”


    “没关系。”辛夷微微一笑，“哪里不舒服？”


    随着对话展开，苏叶发现自己越来越被眼前这位年轻医生的声音吸引——温和、清澈，带着一种奇特的共振，直抵人心。


    “舌头伸出来我看看。”辛夷说。


    苏叶听话照做。


    辛夷仔细看了舌面和舌苔，点点头，然后示意苏叶将手腕放在脉枕上。她的手生得很漂亮，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手指轻轻按在苏叶的手腕内侧，指尖微凉，却意外地不让人感到冰冷。


    诊室里安静极了，苏叶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她注视着辛夷低垂的眼睫，那细密的阴影投在她白皙的脸颊上，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水墨画。


    “你舌中和舌尖凹陷，脉象虚弱无力，是明显的脾胃失调，血气不足。”片刻后，辛夷收回手，语气平和，“最近是不是经常熬夜失眠？心悸胸闷气短？工作压力很大吗？”


    完全说中了！


    苏叶几乎是哽咽着倾诉了自己的工作状态——没完没了的加班，苛刻爱压榨员工的上司，永无止境的待办事项。在她说话的过程中，辛夷始终安静地听着，不时点头回应，目光中没有同情，却有一种更深层次的理解。


    “我先给你开七副药，主要是滋补肝肾，调理气血，安神定志。”辛夷边写处方边说，“最重要的是，你得调整生活方式。少熬夜，少喝酒，尽量在十一点前睡觉。”


    苏叶接过处方，指尖不经意间擦过辛夷的手，一阵微妙的电流顺着接触点蔓延开来，她心跳不由地漏了一拍。


    挂号的时候她没留神，这会儿特意去看了一眼辛夷的工作牌：辛夷。


    好特别的名字。


    “谢谢辛医生。”苏叶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那我……下周还需要来复诊吗？”


    “喝完药再来看看。”辛夷已经拿起下一份病历，声音依旧温和，但明显回到了专业距离内。


    苏叶点点头，走出诊室，关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辛夷正低头写着什么，医用口罩遮住了大部分脸，一缕碎发垂落在额前，她随手将它别到耳后。


    明明是个随意而简单的动作，却让苏叶心头莫名一颤。


    她觉得自己是真的寂寞空虚太久了，这样也能被迷住？


    两天后，周五晚上八点，苏叶手头的案子终于忙得差不多，她稍稍松了一口气。


    “走吧苏大律师，晚上喝一杯去，你都连轴转了一个月了，该放松一下了。”


    说话的是严青，苏叶的上班搭子，也是她关系最好的同事没有之一。更特别的是，她俩还是大学同学，亲上加亲，可以说非常铁了。


    苏叶累得眼冒金星，对她摇头，“喝不动了严律，本牛马只想回家躺着。”


    严青拉着苏叶的胳膊撒娇，“哎呀苏苏~~~回家躺着多没意思啊！这美好青春年华别浪费，你就陪我去嘛。”


    苏叶本想拒绝，但想到空无一人的房子和冰箱里所剩无几的食物，最终无奈妥协，伸出一根食指。


    “就一杯。”


    严青带她去的是市中心一家新开的酒吧，据说氛围很好，音乐也不错。一进门，苏叶就被震耳欲聋的音乐和拥挤的人群淹没了。彩色的灯光在黑暗中交错扫射，勾勒出舞池中扭动狂欢的身影。


    “一杯曼哈顿，一杯威士忌酸。”严青对着酒保喊道，然后凑到苏叶耳边，“苏苏，看那边，十点钟方向，那个穿黑色吊带裙的美女，是不是超正点？”


    苏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舞池边缘的角落站着一位身着黑色丝质吊带裙的女人。裙摆短至大腿，露出一双修长笔直的白腿，裙身包裹曲线，傲人身材显露无遗。她化着精致的全妆，眼线上挑，红唇诱人，随着音乐轻轻摆动身体，手中的酒杯在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色的光芒。


    苏叶茫然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如果她眼睛没瞎的话，那是辛夷医生。两天前的下午给她把脉看病的、那个冷静自持、言语温和的中医。


    我的天呐！在酒吧偶遇挂号医生？！这场面堪比在某峡谷偶遇班主任！


    就在苏叶愣神的时候，辛夷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注视，转头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昏暗的灯光中相遇，辛夷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惊讶，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苏叶不知哪来的勇气，端起自己的酒杯走了过去，严青在后面：“诶？你干嘛去？”


    “辛医生？”苏叶提高音量，试图压过震耳的音乐。


    辛夷微微挑眉，表面波澜不惊，抿了一口酒，“是你啊！真巧。”


    苏叶似笑非笑：“是挺巧的，你还记得我？”


    辛夷点了点头，脸上没有太多情绪，“不是两天前才见过吗？”


    “但辛医生应该每天要见很多名患者，”苏叶眨了下眼睛，不动声色地勾搭，“难道每个都记得吗？”


    辛夷的眼神扫过苏叶的脸颊，她确实不是每个患者都记得，不过她对苏叶的印象稍微深一些，原因很简单也很肤浅，只是因为苏叶脸长得很漂亮。


    她有一对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瞳色很浅，看人时喜欢半眯着，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倦怠。若是抬眸时，又有种若有似无的撩拨。


    譬如现在，苏叶正抬着眼眸认真打量着辛夷，蓬松的茶棕色长卷发松松垮垮地挽着，几缕碎发慵懒地垂在白皙的颈边。她眼睛亮得像发光的宝石，野心勃勃如同一只等待猎物落入陷阱的狡猾狐狸。


    辛夷又抿了一口酒，缓缓移开视线，口吻平淡，“碰巧记得你。”


    苏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忍不住调戏她：“辛医生不是对我说，要少熬夜，少喝酒吗？怎么自己……”


    她刻意停顿，目光不由自主地滑过辛夷裸露的肩线和完美的锁骨。


    嘶，真漂亮。


    如果可以亲一下就好了……


    辛夷轻轻晃动着酒杯，冰块与玻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医生也可以偶尔放松吧？”她的声音与白天不同，带着一丝沙哑和慵懒，“况且，我认为适当的宣泄比一味压抑更符合养生之道。”


    苏叶一时语塞，确实是她刻板印象了，只能呆呆地看着辛夷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


    “你要去蹦迪吗？”辛夷突然问。


    苏叶愣住了，她还会蹦迪？不等苏叶回答，辛夷就一只手接过她的酒杯撂到桌上，另一只手拉起了她的手腕走向人头攒动的舞池。


    接下来的事情苏叶记得不太清楚，只记得喧闹的音乐，旋转的灯光，以及辛夷贴近她身体时传来的温热和香水味。有那么一瞬间，辛夷的嘴唇几乎快要擦过她的耳垂，轻声提醒。


    “苏小姐，在这里，我不是你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