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夜话

作品:《乱臣贼子

    姜敏按时赴约,来到约战信上指定的地点。南城金华池畔有一片梧桐林立的高丘,因靠近城门,日落后被压下的阴影笼罩,显得阴森冷寂,少有人来。


    梧桐参天,树干上系着几盏长明灯,只照亮林中一小片地面。姜敏循着灯火走过去,忽然心头一警,往后跳开。


    一颗小石子从树冠中打出来,落在他脚边,滚入草里。


    他抬头,道:“装神弄鬼,烦不烦。”


    郑临江从树干上跳下来,宽大的身形遮住月光,在他身上洒下一片阴影,笑道:“反应快了不少,越来越配得上你的名字了。”


    如果不是为了肖凛的嘱托,姜敏是真不想来。统共没几次照面,郑临江总吊儿郎当没个正形,没给他留下一点好印象。


    姜敏往后退了两步,走进长明灯的光里,道:“拜你们重明司所赐,不练快点儿,说不定哪天又被你们跟上。”


    郑临江笑道:“放心,以后我们只堂堂正正地见面。”


    姜敏道:“哪来的以后,你这次约我来,到底想干什么?”


    “切磋啊。”郑临江道,“信上不是写明白了么。”


    姜敏狐疑地盯着他,总觉得没那么简单。郑临江却一脸笃定:“真的。”


    “为什么偏找我?”姜敏道,“我跟你很熟吗?”


    “不打不相识。”郑临江道,“我的武功虽比不上贺大人,但在长安城也挑不出几个对手。那日同你们血骑营交手,输得不太好看,我觉得自己不该只有这个水平。”


    “原来是心里不服。”姜敏哼笑道,“你打不过他俩,就更别想打过我。”


    “口气不小。”郑临江从他扬起的眉梢里看到了一种叫自信的东西,“可贺大人说,你试探他的时候一招就输了,还在府上发奋图强练刀来着。”


    姜敏顿时窘迫,脸上飞起两抹红,气急道:“那是我掉以轻心!再说殿下不让我出手太重。你们贺大人还背后嚼人舌根!”


    郑临江笑道:“你在路上堵他,还不许他说你两句?这么霸道。”


    论耍嘴皮子上姜敏占不到便宜,懒得再回嘴,从背上拔出刀,往地里一插,道:“少废话,要打就打。”


    “刀枪算了,”郑临江摇头,“咱们比拳,如何?”


    “……”姜敏看着他,比自己高出半头,壮得顶自己一个半,冷笑道,“你可真会比。”


    “比不比?”


    姜敏觉得此人厚颜无耻。身量不同,比刀枪已经是劣势,要单纯比拳法,就是纯粹力量上的比较,更是吃亏。


    但他没退缩,狡黠地笑了笑:“好啊,比拳就比拳。”


    郑临江从他那笑里看出几分不怀好意,但那过于秀气的五官看上去人畜无害,不像有坏心眼。他抱拳道:“那就请吧。”


    姜敏把刀搁在梧桐树下,束紧发绳,侧身站定。


    郑临江先行抱拳礼,左拳在前、右拳在后,是标准的军体拳起手式。两人都是朝中武人出身,军体拳是基础功夫,算是同门对打。


    姜敏仔细打量他,胳膊粗得像柱子,一拳打过来,要是硬接,怕是会被打飞。


    但是,也不是没有破解的办法。


    “接招!”郑临江大喝一声,快步上前,抬起右腿,一个箭步杀直蹬姜敏胸膛。


    这一脚沉猛如流星坠地。姜敏眼睛一眯,在踢来的瞬间搂膝拗步,反手一记直拳精准打在郑临江小腹,把他从半空打翻了下来。


    郑临江猝不及防,落地翻滚两圈,抬头瞪大眼:“你……会太极拳?”


    “你爷爷会的还多呢。”姜敏跨步抬手,挑衅般勾了勾手指。


    郑临江有些心惊,刚才那一脚属实鲁莽,如果姜敏那一拳不是打在他腹部,而是裆,他现在就已经废了。


    他不敢再鲁莽,脚步一滑逼近,冲捶短打,攻得又快又狠。姜敏拍手冲捶,借力绕臂穿掌,攻向他下盘。


    郑临江抬脚拦掌,顺势攻其中路,却被姜敏用太极推手黏住,借力化力,推在他直冲的劲点上,让他每一拳都像打在虚空里,愣是找不到着力点。


    一套冲拳下来,连姜敏的衣角都没碰到,反被他一招双推掌拍了个踉跄后退。


    郑临江不信邪,再次试探,然而姜敏对军体拳的路数熟得不能再熟,拨臂化劲,将他所有的蛮力都引了个空。


    郑临江开始觉得这战书下得有些草率。四两拨千斤让姜敏玩得明明白白,他这一身太极招数,已是炉火纯青。


    可在姜敏看来,这场架也远谈不上轻松。他虽避开了几次疾攻,却难以真正击伤郑临江。双推掌拍在他身上,像拍在铁板上,根本无法造成实质性伤害。以太极润物无声的杀伤力,还没把他耗死,自己就先力竭了。


    这人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耐造,倒地摔了几下,都还像没事人似的。


    两人很快陷入僵局,郑临江摸不着他,姜敏也伤不了他。


    郑临江再一发横肘袭颈试图破局,姜敏一招野马分鬃,推着肘给他推了回去,两人拉开一段距离,谁也没有再上前。


    “算了。”姜敏有点腻味了,收起架势去捡刀,“这样打下去打到明天都分不出胜负。”


    “喂。”郑临江叫住他,“你第一招要是往下边捶,我早趴下了。”


    他说的是姜敏当时搂膝拗步躲开那一脚,却没趁机撩裆的事。姜敏不自觉得往他下边看了看,道:“切磋又不是拼命。我真出脏招伤了你,平白给我家殿下找麻烦。再说,不得耽误你娶媳妇么。”


    郑临江有些庆幸姜敏是正规军里练出来的,有骨气也有底线,不会为了取胜而用折损武德的招数。


    他拱手一揖,笑道:“这一场算我输了。”


    “算平手吧。”姜敏背好刀,“我也不是占便宜的人。”


    想了想,他忽然道:“聊会儿?”


    郑临江微愣,没想到自己会被邀请:“干聊?”


    “找个地儿喝一杯。”


    郑临江立刻眉开眼笑,道:“行,我这就有。”


    他从树下拎出一个包袱,里头两个酒葫芦,挑了个小的抛给姜敏,道:“走,哥带你去个好地方。”


    “你是谁哥,我娘就生我一个。”姜敏嘴上嫌弃,却还是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城楼,在高墙上坐下。城下运河蜿蜒南去,沿河灯塔明灭,偶有船吹着号,缓缓驶向远方。


    姜敏指了指那条河,道:“上次,你们就是在这儿打起来的吧?”


    “是啊。”郑临江拔开葫芦盖喝了一口,“我马战确实不行。”


    “难怪被守城禁军瞧见。”姜敏道,“这地方一望无际,有点啥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也打开酒葫芦,刚喝一口就觉得不对,吐了出来,皱着眉道,“这什么玩意儿啊?”


    嘴里一股花香,甜得发腻,没有半点酒味。


    “玫瑰汁。”郑临江憋笑道。


    “呸呸呸!”姜敏吐了好几口唾沫,“难喝死了,把酒给我!”


    郑临江举高酒葫芦,不肯给他,道:“你才多大,喝什么酒,不许喝。”


    “我十八了!”姜敏又怒了,翻身爬起来去抢。没料到脚下一滑,整个人扑到郑临江的大腿上。


    郑临江忙半抱半托把他扶起来,道:“别闹,这里是城墙,不是平地,一会摔下去了。”


    “酒给我。”姜敏举着胳膊锲而不舍。


    “给给给给,倔驴。”郑临江把酒葫芦塞进他手里,自己把玫瑰汁收回去。


    姜敏心满意足地咕嘟咕嘟灌了好几口,放下葫芦,得出结论:“不好喝。”


    “那还我。”郑临江一捞,捞了个空。轮到姜敏举着酒葫芦,坏笑看着他。


    一轮素月破云而出,清亮的水色铺满城楼。


    月色太亮,郑临江抬手遮眼,道:“嘴还挺挑,御酒都不乐意喝,那什么能入你的嘴?”


    “烧刀子啊。”姜敏仰头看着天边掠过的一行孤雁,“西洲的烧刀子又烈又香,最重要的是,喝了第二天不头疼。”


    “哦。”郑临江点头,“那以后有机会,我得去西洲喝一壶尝尝。”


    “那怎么行,去西洲耽误郑大人的仕途。”


    郑临江像没听见他的嘲讽似的,胳膊往他肩上一搭,道:“哎,我问你,你怎么会打太极拳?”


    姜敏脖子快被他压断,立刻赏了他一记当头炮。郑临江侧头闪开,笑着道:“说真的,你打得不错。”


    “卞将军教的。”姜敏道。


    “卞灵山?”


    “嗯。”提到卞灵山,姜敏露出一抹骄色。他的武功虽然在同龄兵里数一数二,却因为个头不够高、身形不够壮而难以再进一步。战场上强敌如林,他主动跟着卞灵山练了三年太极拳。


    他悟性极高,三年就练到旁人十年才能摸到的火候。


    “难怪。”郑临江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你是卞将军什么人,他会亲自教你武功?”


    “他是我师父。”姜敏道,“我家被旗人炸了,就我活下来了,是他把我捡进血骑营的。“


    “炸了?”郑临江一怔。


    “嗯。”姜敏没有多说什么。


    吹了一会儿晚风,聊了会有的没的。姜敏忽然偏过头来,问道:“郑大人,你们重明司是不是不许娶老婆?”


    郑临江无语地道:“你听谁说的?哪有这种事。”


    姜敏道:“你是光棍,你们贺大人也老大不小了,也是光棍。我还以为机密衙门不让成家呢。”


    郑临江道:“我没娶妻是不想拖累人家,不是不让找。”


    “拖累?”姜敏侧目,“重明司出身,前途无量,谈何拖累?”


    郑临江眼神黯淡下去,道:“家中……有些不好念的经,跟你也说不清。”


    姜敏没再问,转而道:“那你们贺大人呢?”


    郑临江转头看着他,月色在姜敏的眼里划出一道浅光,他盘腿正坐,认真地道:“有件事,你知道吗?”


    姜敏一怔:“什么?”


    郑临江道:“套话可不是这么套的,太明显了。”


    “……”姜敏直起身子,又灌了几口酒,脸很快红透,延伸到了脖子。


    郑临江看着他侧脸,懒洋洋地道:“就知道你邀我喝酒没安好心,小屁孩,心思太浅。”


    “你一个人带俩酒葫芦,一个里面还是泔水,是安好心了?”姜敏腾地站起来,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就往楼梯走。


    “哎,等会儿。”郑临江扯住他衣摆,把人拉回来,“你是炸药包吗?说一句就翻脸。我又没说不告诉你。”


    姜敏磨磨蹭蹭地坐了回来,道:“那你说。”


    郑临江好奇地道:“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姜敏道:“重明司最擅长挖消息,你去查。”


    郑临江失笑道:“我看着像那么闲的人?”


    姜敏郑重其事地点头。


    “……”郑临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可真烦。”


    “这话该我说!”姜敏甩开他的手,头发揉得一团乱,“你说还是不说,不说我真走了!”


    郑临江道:“喝一口,我就告诉你。”


    姜敏仰头又灌了一口酒,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郑临江才慢悠悠道:“这算什么要紧事?不娶妻就活不了?世上也不是人人都好女色。”


    姜敏总算听到自己想听的,眼睛一亮,道:“你是说,你们贺大人不爱女色?”


    “是不爱人色。”郑临江纠正他,“你也知道,我头儿对谁都没好脸,人人怕他。不过,世子殿下例外,他对殿下的态度,已经算得上非常特殊了。”


    姜敏作为旁观者,贺渡几个月来对肖凛的照拂和迁就都看在眼里,的确不像外人传的那般冷面无情。


    “但是,为什么?”姜敏疑道,“我们殿下,是不是拿住了他什么把柄?”


    “这个嘛,你得去问世子殿下。”郑临江笑意含糊。


    “要是知道,还用我来问?”姜敏咕哝道。


    “什么?”郑临江凑过来。


    “我说,我们殿下也不知道!”姜敏扯着嗓子在他耳边吼道。


    郑临江打了个摆子,捂着耳朵道:“完了,聋了。”


    姜敏把他的手拉下来,追问:“这么多年,贺大人身边就没出现过谁吗?”


    “要是指女人,那确实没有。”郑临江道,“他太忙了,怕是也没那个心思。”


    姜敏犹豫半晌,还是问出口:“那……男人呢?”


    郑临江瞪圆了眼,看着他不说话。


    姜敏连忙摆手道:“我没别的意思!断袖又不稀奇,我就随口问问……问问……”


    郑临江捂着额头,半晌才道:“你知道么,咱们今晚这些话,要是被他知道,我得死无葬身之地。”


    “至于吗。”


    “至于,咱聊点别的。”郑临江有意岔开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