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站立

作品:《乱臣贼子

    贺渡没说话,眼底那点戏谑终于沉了下去。


    不过,他的沉默不是因为他哑口无言,而是目光被肖凛说话时微微滚动的喉结吸引了过去。


    他一向习惯了肖凛的端方作派。哪怕病重无力,只要坐着,他也定然是背脊挺直、衣衫齐整,从不跣足,不卷袖,不失礼态。虽是久经沙场的武将,却比文臣还讲规矩,一看便知是世家教养出来的风范。


    但一谈起钱来,他整个人就变了。


    活脱脱一副调戏人的无赖模样。他跑不了也要反过来蹬人一脚,自己不好也绝不让旁人好受。


    贺渡盯着他线条利落的脖颈,突然就很想伸手,在那喉结上掐一掐,掐得他话都说不出。


    念头起得突兀,动作却顺理成章。他伸出手,往那颈中探去。


    肖凛眼疾手快地抵住他,手背摩挲着自己喉结,道:“动手动脚,成何体统。”


    手指在肌肤上缓慢滑过一圈,贺渡喉头微动,压下心火,道:“只许州官放火?”


    “是又如何?”肖凛霸道地说,顺势直起身子,“我不和没诚意的人做买卖。”


    他言罢便要走。


    贺渡一个箭步上去,拦住去路。


    “好狗不挡道。”肖凛道。


    “你等我一会儿。”贺渡说完,转身出了门。


    屋中静得只余风响。肖凛原以为他是装模作样,等得快不耐烦时,贺渡才返了回来,抱着一个木箱,箱上还扣着锁。


    贺渡从脖子上解下一条细绳,拽出钥匙,开锁,将箱盖掀开。


    银票成沓。


    肖凛伸手进去翻了翻,一只手居然伸不到底。最底下的夹层一打开,居然还有一摞地契。


    票面最小也有一千两,地契皆是长安城中寸土寸金之地。


    肖凛合上箱盖,遮住里头逼人的富贵气,道:“你不是清官?”


    贺渡是正三品,以他的俸禄,这一箱银票二十辈子挣不回来。


    贺渡轻慢地笑:“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重明司没有司礼监好来钱,这些是我全部家当了。”


    “这不止十万了。”肖凛道,“你存这么多钱干什么?”


    “娶媳妇啊。”贺渡笑吟吟道,“不过现在,先给殿下用。”


    肖凛无语地道:“谁家媳妇这么贵,你的地契我也不需要。”


    贺渡却慢慢跪下,单膝着地,以一如既往恭敬的姿态伏在他膝头。


    他一改惯常不着四六的调笑,仰头看他,诚恳地道:“这是我全部家当,都给你。你拿去养兵马也好,撑王府也好,给你就是给你。”


    肖凛被他这句话呛了一下,顿了顿才道:“我还用不着你来养。”


    “这不是养。”贺渡道,“这是诚意,也是,我的真心。”


    他的举动远远超出了肖凛的预期。


    肖凛原本只想看他能装几分姿态,能拿出个价码,他也好在心头做个权衡。可贺渡这一下,把身家全拍在了他面前。不是虚晃一枪,而是坦坦荡荡地,把自己捧了出来。


    一箱银票突然变得沉甸甸,仿佛那不是钱,而是一口棺材,把肖凛压了个满怀。


    他不想当冤大头,但他也不需要贺渡的真心。


    肖凛把锁重新扣上,将箱子一把丢回贺渡怀中,道:“这么多钱,要在我手里丢了,我担待不起。”


    “也是,带在身上不方便。”贺渡稳当接住,把脖颈上的钥匙解下来,塞到肖凛掌心,“钥匙给你,钱锁库房里,你要时就去支一笔,记账就是。”


    钥匙比那一箱子钱好保管,肖凛不与他客气,直接收进了袖子里,道:“既然贺兄如此好意,我就替你保管了。”


    贺渡笑起来,没有半分不悦,相反还挺开心。


    有财路的人不怕散尽千金,多收点贿赂便能补回来。


    肖凛转着轮椅到门口,道:“青冈石的事,你打算什么时候捅出来?”


    贺渡道:“这事不能急。”


    肖凛沉着脸道:“证据已有了,还要放任他们继续往外邦送刀子?”


    贺渡解释道:“现在捅破,最严厉的处罚就是砍了六部的人,从世家中挑一批新的,换汤不换药。”


    “那你打算等到什么时候?”


    “殿下想一想,走私青冈石的人,究竟想看到一个什么结果?”


    肖凛不假思索地道:“岭南一败涂地。”


    “不错。”贺渡道,“只有见了血,动了藩地的根基,才会起争议。这时候再捅破窗户纸,天下人才会明白,这不是贪腐,而是针对边地王府的陷害。藩王之间,才会真正达成共识。”


    他所设想的居然如此之深,他要的不仅是肖凛一人的力量,还是所有藩王的支持。


    肖凛盯着他道:“贺兄,边地百姓的命对你来说就一文不值吗?”


    贺渡笑起来,眼里却是一片疏冷,道:“想要变革,就不能吝啬流血。殿下也明白这道理,凉州起兵,不也死了很多血骑营的兵么?”


    肖凛被他堵得无话可说。


    他觉得这是诡辩,但他偏偏没有资格反驳,因为贺渡说得是难听的大实话。


    半晌,肖凛撇开头,道:“帮我约个人。”


    “顾缘生么?”贺渡道。


    “你又知道了。”


    “他每回见着我,就念叨你几句,问你什么时候陪他骑马。”贺渡弯腰伏在他耳边,刻意地轻声细语,“你请他,却不请我?”


    “你以后不许往我后边站。”肖凛回回被他弄得心里痒,把他拽到身前,“你也想来?”


    贺渡道:“我一直很好奇,你怎么骑马。”


    这个事情不止是一个人好奇,但凡没见过他领兵模样的,都好奇。


    毕竟他那双腿摆在那里,哪怕有人扶他上马,小腿也无法发力支撑上身,只能实落落地坐着,慢行倒是勉强可以。可一旦马儿飞奔起来,只怕屁股都要颠成八瓣。


    肖凛道:“这么久了,你还没死心么。”


    “没有,多久都不会放弃。”贺渡想得到的东西,无论如何都要得到,“直到你亲口告诉我。”


    肖凛看他,道:“有这样的毅力,用在歪门邪道上,可惜了。”


    “殿下怎能这样说自己。”贺渡笑道。


    肖凛道:“你想来就来吧。只不过,京外原本有处马场,好像荒废了,还有哪里能去?”


    贺渡道:“倒是有个草肥马壮的地方,你别操心了,我来安排。”


    肖凛巴不得省事,就让他去挑日子挑地方。


    贺渡挑的这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草长莺飞。他特地请了一日假,一大早就敲肖凛的门。肖凛已经穿好了衣裳,坐在铜镜前梳头。


    他一向亲力亲为,不会让姜敏帮忙。不过他会的发式就一个,盘个冠,从来没变过。


    肖凛不在乎的事情,一向很将就,能过且过从不费心,就比如穿什么衣裳梳什么头,不蓬头垢面,得体就行。他很少会对特定的东西表现出强烈的喜欢,因而他的喜好很难让人拿捏。


    但遇上他不喜欢的东西,他就会清清楚楚地表达厌恶。比如,他十分讨厌鱼虾等有腥味的海货,在他的餐桌上绝对不能出现,否则他会直接撂筷子走人。


    贺渡在摸清他这个习惯时就知道了,肖凛没让他有多远滚多远,那一定不讨厌他。


    “我帮你梳,怎样?”他倚在门边问道。


    肖凛回头看他,道:“伺候人上瘾了?”


    “有点。”贺渡从他手里顺走梳子,“要梳什么样的?”


    “随便。”肖凛靠在他身上,任他摆布。


    这些日子以来,两人虽然打了挺多架,面上的和气客气全撕破了,看到的是彼此更真实的一面。肖凛不仅没有和他疏远,反而靠近起来更没有顾虑了。


    即使他不说,贺渡也知道,他的心防松了。


    他推着肖凛的腰,轻声道:“直起腰,头发都压住了。”


    肖凛很听话地挺起了背。也就是被伺候的时候,他有这么温顺。


    贺渡拿着簪子想了想,扔下,换了一根发绳,把他的头发束成了干净利落的马尾。


    肖凛对着镜子看,道:“头发好长了。”


    马尾垂到腰际,发丝直顺光亮,尾端带着点胡地之人特有的浅褐色。贺渡挑起一缕头发,滑得像绸缎,稍不留意就会从手指间溜走。


    他有点爱不释手了,道:“不要剪。”


    肖凛察觉他的小动作,把马尾从他手里捋了出来。


    贺渡留恋地捻了捻指尖。


    “把我轮椅推过来。”肖凛使唤道。


    贺渡听话照做,扶着他坐上去,道:“你的天宫巧物修好没有?”


    “好了,带着呢。”


    肖凛穿得很简便,一身月白骑装,鹿皮长靴,褪下了厚重的狐裘,人看上去清爽轻盈。


    不过他手里空空如也,贺渡没看见他把天工巧物藏到了哪里,问也只有一句“等着就是了”。


    出门前,姜敏端过来水和一粒药丸,道:“殿下把这个吃了。”


    肖凛接过来和水吞下,看脸色,估计是不大好吃。


    贺渡所说草肥马壮的地方,是禁军的操练校场。


    禁军校场设在长安北郊的燕山脚下,沿山而建,地势宽阔。而燕山另一头,隔着蓼河,便是京军驻地。两方人马以山为界,分区操练,互不干扰。除非有人爬上山头,否则谁也看不清对方动静。


    但这年头也没人闲得爬山去窥探。一来禁军练得多是花拳绣腿,入不了京军的眼;二来燕山是京畿一带最高的山,翻山过河来回一趟得花上一整天,没那个必要。


    禁军虽说主打步兵,在长安街巷里也跑不开马,耐不住他们差生文具多,场地上专门辟了跑马道,马养得也不少。


    其下属养马营里养的都是体型最健硕、跑得最快的“云中马”。


    真正的好马,都是辽原之地奔驰出来的。司隶这种地方,地狭人密,养出的马像骡子,粗骨短腿,吃得苦,却跑不快。而野性十足、四肢修长俊美、肌肉健硕的跑马,长安养不出来。


    那“云中马”是哪儿来的?——西洲。


    来自云中郡的风野之地,那里是血骑营最初的养马地。早年马种稀缺,肖凛亲自改良了云中水草与饲料法,才慢慢扩充马群,如今才得以越过关口,进入中原。


    贺渡那匹红鬃汗血马,也是云中马的一种。


    肖凛靠在车里打了个盹儿,转眼就听见马车外有人在喊口号。他掀开车帘,禁军总督杨晖站在演武场旁,看着禁军操练。


    场外扎了数个休憩帐篷,其中一个开着门,顾缘生和柳寒青坐在里面吃茶点。贺渡从马上下来,俩人就从帐篷里钻了出来。


    这是肖凛第一次亲眼见贺渡跟九监主事在一块儿,他们的确很熟,顾缘生直接上手揽他脖子,不苟言笑的柳寒青也笑得看不见眼睛。


    贺渡是帮他们讨债的金主,是得好好供着。


    寒暄了几句,贺渡敲了敲车壁,伸只手进来,道:“我背你下来。”


    肖凛深深吐出一口气,把那只手推了回去:“不用了。”


    贺渡还在想这人躲车上干什么,车帘就被肖凛掀开。


    众目睽睽之下,肖凛扶着车壁,从车厢里撑了出来。


    他伸出左腿先探下车阶,右腿跟上,稳稳落地。


    他在车前站直,迎着众人投来的目光,朝贺渡挑了挑眉。


    一瞬间,嘈杂的校场静得落针可闻。


    贺渡怔在原地,忘了说话。


    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肖凛,比他想象得要高,与他几乎平视。


    ——站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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